长干里拾肆 我心匪石
满天满地的洪水，波涛污浊地翻滚，大水缸装满了水、弥漫着漂白粉的味道。不管了，拿起白瓷茶缸舀下去。“不能喝！”卫生员“啪”地打掉恶狠狠地，“生水不能喝！”
周翰飞失望之极只觉得口渴。哪里有水？哪里有能喝的水？用尽力气使劲睁开眼，黑黢黢地一片沉寂，是在铁管巷宿舍的单身床上。铁床横在墙边仅有一个小窗朝北对着后面一排高楼，窗帘合得严严实实。周翰飞下意识地去拉，手伸出去，停在了半路。
床上有人。
周翰飞一动也不敢动。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亮渐渐看出了轮廓。那个纤细的身形。白衬衣卡其裤就那么穿着躺在自己身侧。
有桑？周翰飞话刚要出口已经被温软的手掌捂住了嘴，黄有桑贴在耳边低低说道：“外面陈磊醒了。”闻到少女芬芳的气息，触碰到滚烫面颊柔软唇角，瞬间令周翰飞魂不守舍，伸臂拥过纤细的身体无意识地想，什么叫“外面陈磊醒了”？
这一个单身宿舍是老式的两室套，北面并排一大一小两间卧室，朝南是厨房卫生间夹着门，周翰飞抓阄住了小卧室一个人在里；陈磊和王勇住大间、两张床一东一西也是靠北墙，周翰飞出门必须经过两人的房间。努力回想，昨晚在巷口的小饭店喝多了黄有桑送自己回来，自己抓住她不让走，那个时候陈磊醉得人事不知四仰八叉地摊在床上，王勇到隔壁房间打八十分去了。所以，“外面陈磊醒了”还真是个大事。
九二年啊，婚前性行为被视作禁忌，好姑娘绝不能留宿的。比起现代温和的“非处”“花心”“出轨”、那时候有严厉的“乱搞男女关系”“破鞋”等词鄙视指责作风不正的女人。黄有桑书香门第的闺秀，怎么也没想过结婚前会夜里躺在周翰飞的床上，可是他醉得那么厉害那么紧地抱着不让走，叽叽哝哝地念叨着理想感情和人生，难道硬丢下他不管？等他睡得平稳了外面陈磊又醒了，一会儿倒水喝一会儿换衣服，黄有桑实在没有勇气独自走出去。
何况不能不承认，躺在他的身边，好甜蜜。
微弱的光亮自绿底白花的窗帘中透出，他熟睡的样子象个婴儿，长手长脚蜷在一起，固执地靠向自己寻找温暖。浓眉安静下来和英挺的鼻梁在黑暗中一起柔和，原本鲜明的轮廓飞扬的神采在这个夜里都变得模糊。隔着几层衣服只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心跳、他的眷恋和依赖。黄有桑知道自己喜欢他，可是没想到这么喜欢他，白日的两情相悦清醒时的欣赏仰慕，在此刻融化为贪恋和怜爱，浓厚得可以一把抓住无声地随黑夜氤氲抛洒。这就是“爱”吗？二十三岁的黄有桑，第一次想到这个词。
周翰飞紧紧抱着心上人思索着“外面陈磊醒了”，能公然开门并肩走出去吗？怎么送她回家？公交车没有了吧？思绪纷繁毫无头绪，身体不知何时有了变化，心猿意马地烦躁，终于猛地一翻把有桑压在了身下。可是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或者不应该做什么？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似懂非懂。黄有桑紧紧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想装睡，身体僵硬连手指头都不敢动，可是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慌。周翰飞凝视着，残存的理智战胜了原始的本能，松开女友躺在一旁，眉头紧锁。黄有桑轻轻睁开眼悄悄看着他的侧颜，看得出，他很难受、他极难受。黄有桑此时最不愿意的就是他难受。闭上眼又睁开眼，再闭上再睁开，黄有桑轻轻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胸前。周翰飞一个激灵瞬间理智崩溃，于是发生了，激情与白衬衣卡其裤一起，随意飞散。
笨拙、慌张、草草收场。
“你会看不起我吗？”平息之后很久，黄有桑忧心忡忡地伏在周翰飞胸口轻声问。外表坚强的她其实内心脆弱，这一刻更是无比恐惧，这么轻浮这么随便！是否从此好姑娘变成了坏女人，在他的心中？
后来很多年黄有桑一直担心这句话在当时是否造成了歧义、周翰飞明白自己要问什么吗？多年后她已是名扬天下的大记者，经历无数争执污蔑甚至谩骂侮辱对一切名誉云淡风轻，明知道再也不重要，然而不可理喻地，对在乎的人就是患得患失念念在心，有一次鼓足勇气准备开口，时任规划局副局长的周翰飞哈哈一笑，“过去的事，‘放下’吧。”两个字堵了黄有桑很久。
对面高楼的灯光熄灭，绿底白花窗帘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缓缓消失。周翰飞侧头吻了她一下肯定地说，“我会对你更好。”两个高材生都没有发现答非所问的语病，周翰飞沉沉睡去，黄有桑贪婪地凝视着他。黑暗中沉睡的他更象个婴儿，无知无觉心满意足。一切都是值得的，黄有桑此刻只想献给他一切，贞节、身体、性命、灵魂、这辈子、下一生、永生永世。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周翰飞突然开口说话吓了黄有桑一跳，然而眼睛睁也没睁咕咕哝哝地原来是说梦话，翻个身贴近女友继续睡了，口中又嘀咕了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有桑。”
黄有桑从没有后悔那一次。即使后来很多年形单影只，即使后来孤单了一辈子。
“周翰飞！起床！周翰飞！”木门敲得咚咚直响，惊醒了相拥而眠的成双美梦。天已大亮，陈磊在外间捶着门喊：“迟到了！周翰飞！”震得门上的铁插销晃荡晃荡直响。黄有桑急得紧紧抓住被子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隐形，周翰飞咳嗽一声故意加深了嗓音中的睡意，“你们先走吧，我马上起来。”
“快点！迟到了！”陈磊昨晚的疏狂在阳光下无影无踪，自觉回到了上班族的身份，“要扣奖金的！”王勇也喊，“满勤奖、半年奖都要扣！快点！还来得及！”两个人在外间说话、洗漱、吃早饭、不时嚷一声“周翰飞！快点！”
十分钟？十五分钟？比十个小时还要漫长。黄有桑一直紧抓着被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木门上的铁插销，好像这么盯着就能将之加固似的。周翰飞慢吞吞穿着衣服又捡起白衬衣卡其裤递到床上，偶尔回答一声“你们先走！我就好！”刻意睡意未醒的语调下也是一样紧张。
好容易听到两个人扬长出门，王勇还不忘回头关照一声“门锁好！”黄有桑连忙一跃下床两分钟收拾好与周翰飞疾步赶去上班，当然、仔细锁好了大门。周翰飞看看时间已晚，从车棚里推出了自行车准备骑车去设计院。
正是早高峰时段，远远望见公交车站人山人海、众人的翘首盼望中驶来的一辆辆车里都挤得满满堂堂。周翰飞望了一眼便说“我送你。”黄有桑的满脸焦急瞬间变为惊诧：“你来不及的！新街口到太原路来回啊，最少要一个小时！”
周翰飞笑了笑，一只脚撑在地上：“快上来。”
“可是满勤奖，半年奖……”黄有桑的咕哝咽回了喉咙里，望着他的笑容乖乖坐到了车后架上。
旭日初升，四月的清晨犹带寒意。周翰飞的卡其布夹克被清风吹得膨起，黄有桑手臂抓着夹克衫，忍不住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背上。周翰飞感觉到脊背上传来一阵阵暖意，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脚下蹬得飞快。是初次身心交融之后的踏实吧？虽然早知道彼此拥有，然而经这一夜、毕竟不同了。
如尘埃落定，从此她是他的女人，他是她的男人，在喧嚣尘世中相伴而行。
拥挤的车道上大大小小的自行车潮水般流淌，路两旁的梧桐树飞掠而过，哪里的大喇叭放着谭咏麟的歌：丝丝温馨的发堆 我愿来占据 如倒影水中的鲜花 只可看看未能摘去如飘于风中的花香虚虚缈缈淡然逝去然而让我见着你 不想多次去躲避 风风雨雨我都不畏惧 但求共醉……温柔的歌声与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混杂一片，和昨夜的缱绻一样如梦如幻。黄有桑靠紧周翰飞的脊背满足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个清晨一定会永久地留在记忆里。
过鼓楼、武汉路长沙路，前方就是太原路，广播电台的大门口也是人人行色匆匆走路带着小跑。黄有桑连拽了几次夹克衫要求就停在长沙路，周翰飞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没听见，仍然过红绿灯骑到了铁门口。“还有三分钟。”单脚点地停下车，周翰飞回头看着黄有桑，笑容依旧和初升的晨曦一样明朗、却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深情隐隐还有一丝促狭简直象是在宣示主权。结果黄有桑的脸比晨曦还要红，慌慌张张一跃下车做贼一样快速溜进了大门。怕什么有什么，何粲星拿着根蒸饭正站在门口，笑得甜美而意味深长。黄有桑满脸通红地想说些什么急切间却找不到话题，最后居然问了一句“甜的还是咸的？”南都的蒸饭分两种口味，同样是糯米饭中间夹根油条裹紧，放白糖还是放榨菜的区别。何粲星向来吃不惯江南的甜腻，大学时有次尝试食堂的八宝饭被甜得当场喝了一瓶矿泉水，六年来从没买过甜蒸饭，所以听到这个问话楞了愣笑着说：“赶紧走吧，迟到了。”
黄有桑尴尬地与她并肩进了办公室，正好八点。二十来位同事都已进入状态或正要进入状态，吵吵嚷嚷的电话、风风火火的步伐、四处堆得乱糟糟的资料稿件等等都是典型的新闻部形象。第一天上班时何粲星曾激动地大叫大嚷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战场、含蓄温和的黄有桑也觉得自己成了新闻战士，两年过去新鲜感一日日在文稿中磨损殆尽，可因为年青因为血热，激情仍旧不减。
刚坐下来主任就宣布今天有总局的领导来视察，关照大家收拾好桌前桌后、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当然最重要的注意言谈举止礼貌迎客，“不该说的不要乱说”。丁主任是个瘦瘦矮矮的老新闻工作者，据说解放前就是红小鬼跑战地新闻的、五几年电台刚成立他做了元老，三十多年里久历阵仗，顶上的头发越来越白、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常常皱眉叹气，话却越来越少。
“主任！这个题材不适合我，是不是发错了？交给别人吧？”
黄有桑刚倒了杯水坐下来就听到何粲星在抗议。新闻部并无隔间小间所有人都挤在大办公室里，丁主任坐在靠墙的角落唯一就是办公桌大些面前有部电话。好处是丁主任从不找手下谈心不象别的单位领导那么絮叨，坏处是想悄悄说个话也基本不可能，比如何粲星这会儿。
广东人的干练都是天生的，大兴安岭灾民的救助活动这几年被她做得红红火火在全国甚至都有相当影响，台里干脆让她搞了个节目就叫“天使行动”、扶贫济难帮助有困难的听众。何粲星本就性格热忱长相甜美可爱，口音更是带着当时最时髦最为人羡慕的广东腔，所以迅速赢得广大听众的信任、被称为“粲星天使”“天使大姐”“天使小妹”之类。来信堆成山，电话多到丁主任转得受不了干脆给她桌上装了一部，当然、说是给全科同志们公用的。
丁主任正在看稿，自眼镜上方瞥了眼何粲星和她手上的资料随口道：“交给黄有桑吧！”何粲星笑眯眯地便小跑着放到黄有桑桌上做了个鬼脸，说不上是得意还是调皮。黄有桑愕然看着她的背影又望了望主任，丁主任头也不抬，仿佛完全忘记了刚才这桩插曲，多大事？一个采访任务嘛、台里每天好几十个。黄有桑的视线里老半天只有主任仅存的几缕头发整整齐齐地自左侧梳到右侧，盖住半个头顶露出半个头顶、都是一丝不苟地，只好重又坐下将资料往旁边推推，多少有点赌气。
桌上有几封信，黄有桑随手扒拉扒拉突然心中一喜，航空信上贴着美国邮票字迹飞扬跳脱，黄有杨的！臭小子！两个月了才写一封信！黄有桑急急忙忙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吁一口气，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又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品读。黄有杨真的进了哈佛大学啊，就是贝聿铭原来学习的地方！读硕士、还要读博士！信中一如既往地开朗洒脱嬉笑调皮，让母亲大人放心姐姐大人放心，待博士读完找到工作拿到工作签证应该就能回家一趟，不用几年了！他已经开始攒机票钱了！信里还放了两张照片，一张在大学校门口另一张在哈佛铜像前。黄有桑又是欢喜又是心酸，眼眶热热地，捧着有杨的照片凝视视线渐渐模糊。他长高了也长胖长黑了，更健壮结实更憨态可掬，江南的灵秀被盖在北美的粗犷下，两眼笑得只剩条缝儿。
不管你什么模样，姐姐都一样爱你。黄有桑柔情满腔。
一张纽约来回机票要五千多元，工资一个月八十六加上补贴差不多一百，奖金一年三五百，怎么样能够凑够一张机票钱？有杨说没有几年了呢！
“笃笃笃”桌子被敲了几敲，黄有桑猛地惊醒抬头，办公室前方不知何时站了一大群人。为首的中年人个子高高气派俨然自然是来视察的总局领导，身后簇拥着西装中山装夹克衫等各种新闻界精英，最醒目的是刘伯一身米色长风衣在人群中卓尔不凡地傲立。黄有桑有些诧异，侧头悄悄谢过提醒自己的同事张霞，见大家都站起来了也连忙起身，稍稍往张霞身后躲了躲、习惯性地。刘伯的视线远远地似乎往这边斜了斜，黄有桑不由得又缩了缩。几年了，刘教授的目光于她始终象刀一样锋锐，即使后来所有的文章都得a或a+即使刘伯直接了当甚至得意洋洋地夸她为“最得意门生”，黄有桑仍旧不明白何粲星和许怡怎么能有说有笑、与刘大教授。
“同志们辛苦啊！都知道新闻一线的最苦最累！”领导开始讲话。“改革开放十四年了，今年很关键、很严峻啊！同志们有没有疑虑？不要怕，有、是正常的！世界局势诡谲突变，八八年治理整顿**年**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社会主义大家庭突然间分崩离析！今后世界向何处去？社会主义命运将会如何？中国今后怎么办？”排比问句将所有人问住了，新闻部是最敏感的地方之一，这些问题其实早在私下议论。丁主任一直只作没听见,然而一力扶持“天使行动”这样无关痛痒的节目，是老主任几十年积累的政治智慧吧？
黄有桑悄悄挪过刚才何粲星塞过来的资料扫了一眼，采访要求是“白鹭灯彩厂改制，公开招标承包”。黄有桑知道白鹭灯彩厂是建国初就有的国营老厂、规模虽然不大可是算小有名气的老国企，现在改制？交给何粲星当然不是偶然或者搞错了，最好何天使可爱天真地做成扶贫救助！掉了一半的头发是白掉的吗？转到自己手上，老主任心里暗暗打鼓吧？黄有桑饶有兴趣地微微侧头望向丁主任，小老头正聚精会神地听领导讲话面无表情，只有负在身前的两只手轻微颤抖、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好在我们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要逐步实现共同富裕！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坚持党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百年不动摇！”总局领导说着南巡讲话的重点和警句越说越是昂扬，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这些话近来频繁听见并不陌生，但是如此在眼前直截了当大张旗鼓地教育自然完全不同，这是当真的了、这是不容再怀疑的了。黄有桑的视线碰到了老主任，镜片后时常浑浊的眼睛此刻清澈通透，冲黄有桑极微极微地点了点头；同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着自己的目光转向东首，是刘伯，犀利的双眼若有深意，黄有桑想避开去竟然避不开。
白鹭灯彩厂改制，公开招标承包。黄有桑知道自己必须做好这篇报道，“胆子要大一些。”
他们那时候哪里能想到今天？二十六年前。东晓亮讲着故事又象是感概，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凝望大屏幕。八点半是灯会的最高峰，指挥部里的紧张渐渐弥漫，每个人都关注着城墙内外桥上河畔，人实在太多，随便一个大意都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事故；上元灯会最骄傲的是三十二年来从没出过安全问题。高达几十万人次的日均客流怎么做到平安无事的？没有别的窍门，永远将老百姓放在第一位，细致、关切。
“二十六年前呐我上幼儿园，”韩云笑道，“其它都忘记了，就记得学校开了小卖部，一分钱可以买到几颗棉花糖或者一杯炒蚕豆，好吃得不要不要的！现在一分钱看都看不到了。”“还一分钱呢，我上次去藏区想换点块票、一元两元的都没有。”人群议论起来。现在吃个早点都要几块钱啊，不过干嘛要换块票，不用带钱支付宝微信都能用带个手机就走天下。
东晓亮笑着摇头。二十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地球缓缓转动的时候中国飞速发展、快得令人瞠目。后来黄有杨回国不停地感叹“路不认识、钱也不认识！一百元五十元，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大钞了？”当然那是后话了。九二年的黄有桑正在发愁一百元的工资怎么攒成五千元的机票？东晓亮叹了口气，她一向自尊独立，碰到这样的困难从来不对人说都自己闷在心底。
“对啊师父，你不是早就有个几千元的存折！”
记得这么清楚！东晓亮笑了笑。“那时候有个词叫‘万元户’，我就是万元户之一。所以黄有桑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把存折给她看，跟周师父扎了几年花灯，存了几万块。”
“黄有桑到底和师父说了机票的事？”
不是机票的事。东晓亮摇摇头。“她从来都是想着别人。她找我是建议我承包白鹭灯彩厂。那是个几十年的国营老厂一百多号员工，我哪里管过人？所以很犹豫。”
“哎！你们这里阿卖鞋子啊？”指挥部的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一个老太太仓皇地探头进来问。“鞋子？不卖！”韩云诧异答道。李惠心细，忙走到门口迎住老人耐心地询问。原来是老两口背了孙子出来看灯的，娃娃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天寒地冻地担心小孩子着凉老人便四处找卖鞋子的。李惠闻言连忙引着他们走去附近的上元商场，那里有童鞋有各种商品。大屏幕上的数字不停地跳动，今晚的灯会在中心区域特意改为提前售票凭票入场以控制观灯人数，即使如此仍然早早过了限定的五十万，类似这种掉鞋子的小插曲那是太多太多，不过今天过去2018狗年灯会也就差不多结束了。东晓亮望着屏幕，声音缓缓地陷入了回忆。
我一个高中毕业的“差生”、连自己父母都瞧不起的扎灯匠，凭什么去承包国营企业、当工人老大哥的老板？
周翰飞失望之极只觉得口渴。哪里有水？哪里有能喝的水？用尽力气使劲睁开眼，黑黢黢地一片沉寂，是在铁管巷宿舍的单身床上。铁床横在墙边仅有一个小窗朝北对着后面一排高楼，窗帘合得严严实实。周翰飞下意识地去拉，手伸出去，停在了半路。
床上有人。
周翰飞一动也不敢动。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亮渐渐看出了轮廓。那个纤细的身形。白衬衣卡其裤就那么穿着躺在自己身侧。
有桑？周翰飞话刚要出口已经被温软的手掌捂住了嘴，黄有桑贴在耳边低低说道：“外面陈磊醒了。”闻到少女芬芳的气息，触碰到滚烫面颊柔软唇角，瞬间令周翰飞魂不守舍，伸臂拥过纤细的身体无意识地想，什么叫“外面陈磊醒了”？
这一个单身宿舍是老式的两室套，北面并排一大一小两间卧室，朝南是厨房卫生间夹着门，周翰飞抓阄住了小卧室一个人在里；陈磊和王勇住大间、两张床一东一西也是靠北墙，周翰飞出门必须经过两人的房间。努力回想，昨晚在巷口的小饭店喝多了黄有桑送自己回来，自己抓住她不让走，那个时候陈磊醉得人事不知四仰八叉地摊在床上，王勇到隔壁房间打八十分去了。所以，“外面陈磊醒了”还真是个大事。
九二年啊，婚前性行为被视作禁忌，好姑娘绝不能留宿的。比起现代温和的“非处”“花心”“出轨”、那时候有严厉的“乱搞男女关系”“破鞋”等词鄙视指责作风不正的女人。黄有桑书香门第的闺秀，怎么也没想过结婚前会夜里躺在周翰飞的床上，可是他醉得那么厉害那么紧地抱着不让走，叽叽哝哝地念叨着理想感情和人生，难道硬丢下他不管？等他睡得平稳了外面陈磊又醒了，一会儿倒水喝一会儿换衣服，黄有桑实在没有勇气独自走出去。
何况不能不承认，躺在他的身边，好甜蜜。
微弱的光亮自绿底白花的窗帘中透出，他熟睡的样子象个婴儿，长手长脚蜷在一起，固执地靠向自己寻找温暖。浓眉安静下来和英挺的鼻梁在黑暗中一起柔和，原本鲜明的轮廓飞扬的神采在这个夜里都变得模糊。隔着几层衣服只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心跳、他的眷恋和依赖。黄有桑知道自己喜欢他，可是没想到这么喜欢他，白日的两情相悦清醒时的欣赏仰慕，在此刻融化为贪恋和怜爱，浓厚得可以一把抓住无声地随黑夜氤氲抛洒。这就是“爱”吗？二十三岁的黄有桑，第一次想到这个词。
周翰飞紧紧抱着心上人思索着“外面陈磊醒了”，能公然开门并肩走出去吗？怎么送她回家？公交车没有了吧？思绪纷繁毫无头绪，身体不知何时有了变化，心猿意马地烦躁，终于猛地一翻把有桑压在了身下。可是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或者不应该做什么？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似懂非懂。黄有桑紧紧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想装睡，身体僵硬连手指头都不敢动，可是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慌。周翰飞凝视着，残存的理智战胜了原始的本能，松开女友躺在一旁，眉头紧锁。黄有桑轻轻睁开眼悄悄看着他的侧颜，看得出，他很难受、他极难受。黄有桑此时最不愿意的就是他难受。闭上眼又睁开眼，再闭上再睁开，黄有桑轻轻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胸前。周翰飞一个激灵瞬间理智崩溃，于是发生了，激情与白衬衣卡其裤一起，随意飞散。
笨拙、慌张、草草收场。
“你会看不起我吗？”平息之后很久，黄有桑忧心忡忡地伏在周翰飞胸口轻声问。外表坚强的她其实内心脆弱，这一刻更是无比恐惧，这么轻浮这么随便！是否从此好姑娘变成了坏女人，在他的心中？
后来很多年黄有桑一直担心这句话在当时是否造成了歧义、周翰飞明白自己要问什么吗？多年后她已是名扬天下的大记者，经历无数争执污蔑甚至谩骂侮辱对一切名誉云淡风轻，明知道再也不重要，然而不可理喻地，对在乎的人就是患得患失念念在心，有一次鼓足勇气准备开口，时任规划局副局长的周翰飞哈哈一笑，“过去的事，‘放下’吧。”两个字堵了黄有桑很久。
对面高楼的灯光熄灭，绿底白花窗帘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缓缓消失。周翰飞侧头吻了她一下肯定地说，“我会对你更好。”两个高材生都没有发现答非所问的语病，周翰飞沉沉睡去，黄有桑贪婪地凝视着他。黑暗中沉睡的他更象个婴儿，无知无觉心满意足。一切都是值得的，黄有桑此刻只想献给他一切，贞节、身体、性命、灵魂、这辈子、下一生、永生永世。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周翰飞突然开口说话吓了黄有桑一跳，然而眼睛睁也没睁咕咕哝哝地原来是说梦话，翻个身贴近女友继续睡了，口中又嘀咕了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有桑。”
黄有桑从没有后悔那一次。即使后来很多年形单影只，即使后来孤单了一辈子。
“周翰飞！起床！周翰飞！”木门敲得咚咚直响，惊醒了相拥而眠的成双美梦。天已大亮，陈磊在外间捶着门喊：“迟到了！周翰飞！”震得门上的铁插销晃荡晃荡直响。黄有桑急得紧紧抓住被子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隐形，周翰飞咳嗽一声故意加深了嗓音中的睡意，“你们先走吧，我马上起来。”
“快点！迟到了！”陈磊昨晚的疏狂在阳光下无影无踪，自觉回到了上班族的身份，“要扣奖金的！”王勇也喊，“满勤奖、半年奖都要扣！快点！还来得及！”两个人在外间说话、洗漱、吃早饭、不时嚷一声“周翰飞！快点！”
十分钟？十五分钟？比十个小时还要漫长。黄有桑一直紧抓着被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木门上的铁插销，好像这么盯着就能将之加固似的。周翰飞慢吞吞穿着衣服又捡起白衬衣卡其裤递到床上，偶尔回答一声“你们先走！我就好！”刻意睡意未醒的语调下也是一样紧张。
好容易听到两个人扬长出门，王勇还不忘回头关照一声“门锁好！”黄有桑连忙一跃下床两分钟收拾好与周翰飞疾步赶去上班，当然、仔细锁好了大门。周翰飞看看时间已晚，从车棚里推出了自行车准备骑车去设计院。
正是早高峰时段，远远望见公交车站人山人海、众人的翘首盼望中驶来的一辆辆车里都挤得满满堂堂。周翰飞望了一眼便说“我送你。”黄有桑的满脸焦急瞬间变为惊诧：“你来不及的！新街口到太原路来回啊，最少要一个小时！”
周翰飞笑了笑，一只脚撑在地上：“快上来。”
“可是满勤奖，半年奖……”黄有桑的咕哝咽回了喉咙里，望着他的笑容乖乖坐到了车后架上。
旭日初升，四月的清晨犹带寒意。周翰飞的卡其布夹克被清风吹得膨起，黄有桑手臂抓着夹克衫，忍不住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背上。周翰飞感觉到脊背上传来一阵阵暖意，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脚下蹬得飞快。是初次身心交融之后的踏实吧？虽然早知道彼此拥有，然而经这一夜、毕竟不同了。
如尘埃落定，从此她是他的女人，他是她的男人，在喧嚣尘世中相伴而行。
拥挤的车道上大大小小的自行车潮水般流淌，路两旁的梧桐树飞掠而过，哪里的大喇叭放着谭咏麟的歌：丝丝温馨的发堆 我愿来占据 如倒影水中的鲜花 只可看看未能摘去如飘于风中的花香虚虚缈缈淡然逝去然而让我见着你 不想多次去躲避 风风雨雨我都不畏惧 但求共醉……温柔的歌声与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混杂一片，和昨夜的缱绻一样如梦如幻。黄有桑靠紧周翰飞的脊背满足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个清晨一定会永久地留在记忆里。
过鼓楼、武汉路长沙路，前方就是太原路，广播电台的大门口也是人人行色匆匆走路带着小跑。黄有桑连拽了几次夹克衫要求就停在长沙路，周翰飞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没听见，仍然过红绿灯骑到了铁门口。“还有三分钟。”单脚点地停下车，周翰飞回头看着黄有桑，笑容依旧和初升的晨曦一样明朗、却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深情隐隐还有一丝促狭简直象是在宣示主权。结果黄有桑的脸比晨曦还要红，慌慌张张一跃下车做贼一样快速溜进了大门。怕什么有什么，何粲星拿着根蒸饭正站在门口，笑得甜美而意味深长。黄有桑满脸通红地想说些什么急切间却找不到话题，最后居然问了一句“甜的还是咸的？”南都的蒸饭分两种口味，同样是糯米饭中间夹根油条裹紧，放白糖还是放榨菜的区别。何粲星向来吃不惯江南的甜腻，大学时有次尝试食堂的八宝饭被甜得当场喝了一瓶矿泉水，六年来从没买过甜蒸饭，所以听到这个问话楞了愣笑着说：“赶紧走吧，迟到了。”
黄有桑尴尬地与她并肩进了办公室，正好八点。二十来位同事都已进入状态或正要进入状态，吵吵嚷嚷的电话、风风火火的步伐、四处堆得乱糟糟的资料稿件等等都是典型的新闻部形象。第一天上班时何粲星曾激动地大叫大嚷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战场、含蓄温和的黄有桑也觉得自己成了新闻战士，两年过去新鲜感一日日在文稿中磨损殆尽，可因为年青因为血热，激情仍旧不减。
刚坐下来主任就宣布今天有总局的领导来视察，关照大家收拾好桌前桌后、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当然最重要的注意言谈举止礼貌迎客，“不该说的不要乱说”。丁主任是个瘦瘦矮矮的老新闻工作者，据说解放前就是红小鬼跑战地新闻的、五几年电台刚成立他做了元老，三十多年里久历阵仗，顶上的头发越来越白、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常常皱眉叹气，话却越来越少。
“主任！这个题材不适合我，是不是发错了？交给别人吧？”
黄有桑刚倒了杯水坐下来就听到何粲星在抗议。新闻部并无隔间小间所有人都挤在大办公室里，丁主任坐在靠墙的角落唯一就是办公桌大些面前有部电话。好处是丁主任从不找手下谈心不象别的单位领导那么絮叨，坏处是想悄悄说个话也基本不可能，比如何粲星这会儿。
广东人的干练都是天生的，大兴安岭灾民的救助活动这几年被她做得红红火火在全国甚至都有相当影响，台里干脆让她搞了个节目就叫“天使行动”、扶贫济难帮助有困难的听众。何粲星本就性格热忱长相甜美可爱，口音更是带着当时最时髦最为人羡慕的广东腔，所以迅速赢得广大听众的信任、被称为“粲星天使”“天使大姐”“天使小妹”之类。来信堆成山，电话多到丁主任转得受不了干脆给她桌上装了一部，当然、说是给全科同志们公用的。
丁主任正在看稿，自眼镜上方瞥了眼何粲星和她手上的资料随口道：“交给黄有桑吧！”何粲星笑眯眯地便小跑着放到黄有桑桌上做了个鬼脸，说不上是得意还是调皮。黄有桑愕然看着她的背影又望了望主任，丁主任头也不抬，仿佛完全忘记了刚才这桩插曲，多大事？一个采访任务嘛、台里每天好几十个。黄有桑的视线里老半天只有主任仅存的几缕头发整整齐齐地自左侧梳到右侧，盖住半个头顶露出半个头顶、都是一丝不苟地，只好重又坐下将资料往旁边推推，多少有点赌气。
桌上有几封信，黄有桑随手扒拉扒拉突然心中一喜，航空信上贴着美国邮票字迹飞扬跳脱，黄有杨的！臭小子！两个月了才写一封信！黄有桑急急忙忙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吁一口气，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又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品读。黄有杨真的进了哈佛大学啊，就是贝聿铭原来学习的地方！读硕士、还要读博士！信中一如既往地开朗洒脱嬉笑调皮，让母亲大人放心姐姐大人放心，待博士读完找到工作拿到工作签证应该就能回家一趟，不用几年了！他已经开始攒机票钱了！信里还放了两张照片，一张在大学校门口另一张在哈佛铜像前。黄有桑又是欢喜又是心酸，眼眶热热地，捧着有杨的照片凝视视线渐渐模糊。他长高了也长胖长黑了，更健壮结实更憨态可掬，江南的灵秀被盖在北美的粗犷下，两眼笑得只剩条缝儿。
不管你什么模样，姐姐都一样爱你。黄有桑柔情满腔。
一张纽约来回机票要五千多元，工资一个月八十六加上补贴差不多一百，奖金一年三五百，怎么样能够凑够一张机票钱？有杨说没有几年了呢！
“笃笃笃”桌子被敲了几敲，黄有桑猛地惊醒抬头，办公室前方不知何时站了一大群人。为首的中年人个子高高气派俨然自然是来视察的总局领导，身后簇拥着西装中山装夹克衫等各种新闻界精英，最醒目的是刘伯一身米色长风衣在人群中卓尔不凡地傲立。黄有桑有些诧异，侧头悄悄谢过提醒自己的同事张霞，见大家都站起来了也连忙起身，稍稍往张霞身后躲了躲、习惯性地。刘伯的视线远远地似乎往这边斜了斜，黄有桑不由得又缩了缩。几年了，刘教授的目光于她始终象刀一样锋锐，即使后来所有的文章都得a或a+即使刘伯直接了当甚至得意洋洋地夸她为“最得意门生”，黄有桑仍旧不明白何粲星和许怡怎么能有说有笑、与刘大教授。
“同志们辛苦啊！都知道新闻一线的最苦最累！”领导开始讲话。“改革开放十四年了，今年很关键、很严峻啊！同志们有没有疑虑？不要怕，有、是正常的！世界局势诡谲突变，八八年治理整顿**年**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社会主义大家庭突然间分崩离析！今后世界向何处去？社会主义命运将会如何？中国今后怎么办？”排比问句将所有人问住了，新闻部是最敏感的地方之一，这些问题其实早在私下议论。丁主任一直只作没听见,然而一力扶持“天使行动”这样无关痛痒的节目，是老主任几十年积累的政治智慧吧？
黄有桑悄悄挪过刚才何粲星塞过来的资料扫了一眼，采访要求是“白鹭灯彩厂改制，公开招标承包”。黄有桑知道白鹭灯彩厂是建国初就有的国营老厂、规模虽然不大可是算小有名气的老国企，现在改制？交给何粲星当然不是偶然或者搞错了，最好何天使可爱天真地做成扶贫救助！掉了一半的头发是白掉的吗？转到自己手上，老主任心里暗暗打鼓吧？黄有桑饶有兴趣地微微侧头望向丁主任，小老头正聚精会神地听领导讲话面无表情，只有负在身前的两只手轻微颤抖、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好在我们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要逐步实现共同富裕！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坚持党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百年不动摇！”总局领导说着南巡讲话的重点和警句越说越是昂扬，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这些话近来频繁听见并不陌生，但是如此在眼前直截了当大张旗鼓地教育自然完全不同，这是当真的了、这是不容再怀疑的了。黄有桑的视线碰到了老主任，镜片后时常浑浊的眼睛此刻清澈通透，冲黄有桑极微极微地点了点头；同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着自己的目光转向东首，是刘伯，犀利的双眼若有深意，黄有桑想避开去竟然避不开。
白鹭灯彩厂改制，公开招标承包。黄有桑知道自己必须做好这篇报道，“胆子要大一些。”
他们那时候哪里能想到今天？二十六年前。东晓亮讲着故事又象是感概，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凝望大屏幕。八点半是灯会的最高峰，指挥部里的紧张渐渐弥漫，每个人都关注着城墙内外桥上河畔，人实在太多，随便一个大意都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事故；上元灯会最骄傲的是三十二年来从没出过安全问题。高达几十万人次的日均客流怎么做到平安无事的？没有别的窍门，永远将老百姓放在第一位，细致、关切。
“二十六年前呐我上幼儿园，”韩云笑道，“其它都忘记了，就记得学校开了小卖部，一分钱可以买到几颗棉花糖或者一杯炒蚕豆，好吃得不要不要的！现在一分钱看都看不到了。”“还一分钱呢，我上次去藏区想换点块票、一元两元的都没有。”人群议论起来。现在吃个早点都要几块钱啊，不过干嘛要换块票，不用带钱支付宝微信都能用带个手机就走天下。
东晓亮笑着摇头。二十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地球缓缓转动的时候中国飞速发展、快得令人瞠目。后来黄有杨回国不停地感叹“路不认识、钱也不认识！一百元五十元，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大钞了？”当然那是后话了。九二年的黄有桑正在发愁一百元的工资怎么攒成五千元的机票？东晓亮叹了口气，她一向自尊独立，碰到这样的困难从来不对人说都自己闷在心底。
“对啊师父，你不是早就有个几千元的存折！”
记得这么清楚！东晓亮笑了笑。“那时候有个词叫‘万元户’，我就是万元户之一。所以黄有桑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把存折给她看，跟周师父扎了几年花灯，存了几万块。”
“黄有桑到底和师父说了机票的事？”
不是机票的事。东晓亮摇摇头。“她从来都是想着别人。她找我是建议我承包白鹭灯彩厂。那是个几十年的国营老厂一百多号员工，我哪里管过人？所以很犹豫。”
“哎！你们这里阿卖鞋子啊？”指挥部的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一个老太太仓皇地探头进来问。“鞋子？不卖！”韩云诧异答道。李惠心细，忙走到门口迎住老人耐心地询问。原来是老两口背了孙子出来看灯的，娃娃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天寒地冻地担心小孩子着凉老人便四处找卖鞋子的。李惠闻言连忙引着他们走去附近的上元商场，那里有童鞋有各种商品。大屏幕上的数字不停地跳动，今晚的灯会在中心区域特意改为提前售票凭票入场以控制观灯人数，即使如此仍然早早过了限定的五十万，类似这种掉鞋子的小插曲那是太多太多，不过今天过去2018狗年灯会也就差不多结束了。东晓亮望着屏幕，声音缓缓地陷入了回忆。
我一个高中毕业的“差生”、连自己父母都瞧不起的扎灯匠，凭什么去承包国营企业、当工人老大哥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