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拾 辈出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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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有桑冲进医院,脸色煞白满头大汗额前几缕黑发黏在一起,焦急狼狈。大概等不及电梯自楼梯跑上来的,气喘吁吁地就喊“我妈呢?我妈怎么样了?”

    等候区坐了一群人,周万福夫妇东卫国和几个邻居老张小魏钱利亨都在刚才就没走,周翰飞东晓亮站在手术室门口,望见黄有桑众人迎了上来。东卫国不停自责火气太大,周万福夫妇一边抱歉一边互相埋怨,老张钱利亨都说么得料到作坊那块有野狗,黄有桑急得跺脚:“我妈怎么样了?”

    “在做手术!”

    “进去两个多小时了!”

    “放心勒,陈护士在里面。冯主任主刀,么得斯。”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慰着,黄有桑跑到手术室门口在缝里张望,不理身后众人乱哄哄地说“看不见看不见!我们都试过了!”黄有桑只不死心,固执地趴在门缝上一只眼上上下下寻找空隙。

    突然大门自里面左右同时拉开,黄有桑吓了一跳急忙直起身,还没站稳,只见冯医生领头陈玉芬亲自推着车出来了,白床单下的江文秀双目紧闭面上毫无血色。黄有桑腿一软险些摔倒,周翰飞自旁一把扶住。

    “好了没事的,”冯医生停下脚步安慰道,“这是麻醉打的还没醒。今天还好送过来及时,索性做了尖瓣扩张手术,慢慢恢复,会比以前状态好。”

    黄有桑有些懵,下意识地听着冯医生说着注意事项,怎么保养、怎么别再惊吓、别再激动、甚至太高兴也不好,以后要是再犯恐怕就得换瓣膜了等等。周翰飞和东晓亮两人一直陪着她听医嘱、将江文秀安置在病房、送走各位邻居、终于安静下来。东卫国临行瞪着东晓亮想说什么望望病床上的江文秀终于没开口、板着脸大步离去,东晓亮则一直回避着父亲的目光同样面无表情好几年了父子二人就这样对犟着。钱利亨有次在黄家悄悄说到很无奈,这也怪毛老三?自己管不好儿子歪怪!明光厂没少东西没被偷嘛!找什么?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慌里慌张地赶紧换了话题,黄家母女虽然疑惑好奇倒也没好追问。

    病房是个八人大房间,陈玉芬悄悄说好容易找了个人少的、只三张床住着病号,黄有桑条件反射地谢了又谢满脸是极度紧张中的茫然。陈玉芬安慰地拍拍她又叫了东晓亮到旁边交待几句便自去上班了,只剩三个小伙伴站在过道里。黄有桑问起缘由,怎么会病倒怎么救回来怎么决定手术,还有、东卫国和周万福怎么都包扎着鼻青脸肿的?东晓亮低头不吭声,周翰飞把经过简单说了,黄有桑更加惶然,碰到野狗吓着了?长干里到处野狗野猫、那以后怎么办?我护送妈妈上下班吧、不让她出门吧、还是劝她退休吧?焦急担忧得语无伦次。周翰飞递过一杯温水让她慢慢喝几口待她呼吸平稳了分析给她听:出状元巷坐公交车到一中都是大路没有野狗上下班不会有事,而且今天做了手术冯医生保证会比以前好没那么容易惊吓,以后小心不走偏僻的小路小巷、买菜买东西去邮局尽量一起、要是你不在家就叫我晓亮或其他邻居……沉着关怀的话语令紧绷的黄有桑渐渐松弛,双目慢慢有了焦距。

    周翰飞松了口气,转身凝视着东晓亮道,“晓亮,你我是朋友吗?你从技校退学、你跟我爸爸学扎灯,这么大事我都不知道,是当我外人吗?”

    “我,我,我,是,是,当然不是。”东晓亮手足无措。“不过你那么忙、你是大学生了、我听陈磊说你们功课很紧、要画图要答辩要公开评审什么的。”东晓亮费力地说着这些陌生的词语:“我不想打扰你。”

    “晓亮,我们自幼十几年的伙伴所谓‘总角之交’、就是‘哥们儿’!”周翰飞极诚恳极认真,“我永远当你是‘哥们儿’,无论有什么,好事也好麻烦事也好,说一声行不行?”东晓亮不说话,连连点头、目光同样真挚。今天真亏了周翰飞,父亲和师父从打架到互相让步、虽然最终没明确表态但自己扎灯算是走了明路以后不用再偷偷摸摸了;更主要是江老师,若不是周翰飞及时出现又当机立断迅速找到救护车、不知道会怎么样!要是江老师出事,自己一辈子不得安心!东晓亮踮脚望望病床上昏睡的江文秀,深深后怕。

    当下三个小伙伴商量了,黄有桑周翰飞因要上课晚上来看护江文秀,白天东晓亮守着。黄有桑在旁边一张空床上和衣躺下,极度疲累,听着周翰飞坐在母亲床边的小凳上轻轻翻着书页,渐渐眼皮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有杨的小手永远汗津津地,牵着也没一刻安静,蹦蹦跳跳地指这个看那个嘻嘻哈哈地说个不停。那是他的学校吧,象书里杂志里电视里一样高耸的哥特式建筑,碧绿的草坪上席地而坐的学生都是金发碧眼的,围着有杨呢!还有二叔!儒雅温和的,总带些伤感,是游子挥之不去的乡愁吧?城墙上草绿花红,二叔在墙边挥毫写字,墙砖压在宣纸上,淋漓的墨汁宣泄着愁绪: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旧词,到底是谁写的?咦,那身影怎么变成了刘伯教授!好凶啊!纸稿扔过来:“写得啥?这写得啥?新闻稿!不是散文!不是游记!黄大小姐!重写!”

    黄有桑蓦地惊醒。走廊里的白炽光仍照在窗角,病房里多了一床新来的急诊病人、家属正围着又说又哭、护士又吓又哄地让他们小声;母亲仍在昏睡,周翰飞仍坐在小凳上翻书,书中夹着稿纸,手中的铅笔在纸上不时划几笔。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似乎又长高长大了,轮廓益加清晰棱角更加分明,曾有的稚气在凝神思考中荡然无存,两道浓眉似峦峰相聚、随着每一次思索上下起伏如风起松涛,而山峰下的星目啊,即使在这昏暗嘈杂的病房中也明亮生辉。他在那里所以自己能够安睡,他就象东厢房后的老城墙、看到了就觉得踏实安心,黄有桑没有察觉自己嘴角悄悄噙上了笑意。昨天的手术是他签字的呢!奇怪的是,病痛中的妈妈同意、所有的邻居们也都视为理所当然、连冯医生也不反对,他就是有让人信让人服的本事。

    病床上的江文秀忽然动了动,周翰飞迅速起身凑过去看视。“江老师醒了?”黄有桑也连忙迎了上去,“妈,好些没?”江文秀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面前俯身相询的两个少年,恍恍惚惚地不知身在何地,半响虚弱地问几点了。

    “四点半,就快天亮了。”周翰飞看见黄有桑下意识地在摸手腕,知道她的卡西欧捐掉是瞒着母亲的,忙看了看走廊墙上的挂钟回答,又轻声询问伤口痛不痛、让老师放心昨天手术很成功好好恢复就没事了。说着轻轻扶她靠起,江文秀瘦小的身体在周翰飞的宽肩长臂中倒似个孩童,黄有桑忙倒了杯温水,两人喂着江文秀喝水简单洗漱,不一会儿病恹恹的人精神了很多。病友们此时都已纷纷起床了,话少的含笑示意话多的不免当面夸奖,你这女儿女婿真孝顺、服侍你一夜等等。江文秀虚弱地无法否认,周翰飞笑而不语,黄有桑红着脸轻声解释“他是我妈的学生……”病友们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在听,夸人的继续大声夸,忙碌的继续胡乱忙,黄有桑嗫嚅着想要再说转身瞥见周翰飞浓眉下的星目凝望着自己,瞬时脸红到脖子,再也说不下去。不久陈玉芬来探视,劈里啪啦嘱咐了半天,接着东晓亮来换班催二人赶紧去学校再三说么得斯尽管放心,黄有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跟在周翰飞身后离开了病房。

    实在太早,公交车上人还不多,两人居然找到了座位坐下。黄有桑经过早上病友们的糊涂话不知怎么十几年来第一次不敢看周翰飞,别别扭扭地坐在他旁边一颗心怦怦乱跳。梦中的景物象电影一样在眼前依次闪现,有杨、二叔、刘伯、草坪、城墙、琴谱……新闻写作一直不过关、好几天没练琴了这下更要没空了、不过万幸妈妈没事、要不要告诉有杨和二叔还是算了吧,黄有桑思绪纷乱视线望向了窗外。

    初夏的清晨,南都城被轻盈的薄雾笼罩朦朦胧胧地象蒙着白色面纱,公交车如轻舟缓缓划开晨雾,路旁的一棵棵梧桐树映入眼帘、又掠向身后。

    身为南都人,黄有桑对梧桐树不是一般的了解,特意在南大图书馆中查了不少资料研究、写过一篇介绍登在校刊上除了刘教授的新闻写作、黄有桑的作品一向是受欢迎称赞的。遍布南都主干道的行道树梧桐学名悬铃木,在植物学概念中为二球悬铃木即英国梧桐,是十七世纪英国科学家用一球悬铃木(美国梧桐)和三球悬铃木(法国梧桐)杂交而成、1625年在英国伦敦成为林荫路行道树。十八世纪后期法国人把悬铃木带到上海栽在霞飞路,因为它在法租界、叶子与我国乡土梧桐十分相似,所以人们称之为“法国梧桐”。

    二球悬铃木被公认为“世界行道树之王”,极其适应江南温暖湿润的气候,1872年法国传教士在石鼓路小学门前种下了第一棵“法国梧桐”,现在高已经达二十七米、冠幅超十二米。1928年为迎接孙中山先生奉安大典,中山大道和陵园路辟建并在两旁栽种行道树,首批就是上海法租界工部局赠送的一千五百株二球悬铃木,总理陵园主任傅焕光曾欣然言“十里梧桐归我栽,如盖亭亭左右开。隔尽尘俗都不见,游人信步好徘徊”,之后陆续栽种近2万株。然而1937年侵华日军攻陷烧杀抢掠,古都园林事业遭受毁灭性打击,1949年解放时全市行道树仅剩2111株。1950年制订行道树发展规划,1951年春栽下解放后第一批悬铃木7021株,此后每年大量增植补植,1953年掀起种植热潮市内梧桐树达到了约十万株。到1964年老城区二十条主要街道中十六条以二球悬铃木作为行道树,1979年行道树补植调整、树种逐渐增加,雪松银杏香樟等陆续出现。也就是说,除了陵园路等少数地点,南都的梧桐树绝大多数是新中国成立后栽植的。1985年,中央绿化委员会对古城绿化的评语是“浓荫蔽日、风格浑厚、功能显著、朴实无华”。

    黄有桑坐在公交车高高的座位上望着窗外巍巍参天大树、茂密的枝桠相交在半空遮天蔽日、宽阔的马路象是绿荫的长廊,感受着古城独特的风景,心中满溢着宁静愉悦。在南都人心目中,郁郁葱葱的大树与古城早就融为一体,和环绕着古都的明城墙一样都是古城的一部分、都是鲜明的南都符号,按曹书记的话就是南都的宝贝,“因为一种树,想起一座城。树是梧桐树,城是南都城”有杨的信中这样写着对家乡的思念。

    前座的两个少年正谈论着聂卫平横扫中日围棋擂台赛、哪里能想到以后谷歌的阿尔法狗?旁边的两个老太聊着《红高粱》里的巩俐、也没有猜到若干年后真正的大腕是原著莫言。那个1988年,发生了多少事?东晓亮讲着故事又有些感概:万达成立、万科成立、香港联想成立、还有华为、新东方……改革开放十年,一个又一个明日之星悄悄出现,虽然那时候大家都还不知道。十九岁的黄有桑心潮翻腾、梦境与梧桐树混杂在古城的清晨,难辨真幻。

    周翰飞仿佛没有察觉到黄有桑的羞涩混乱,极自然地询问昨天刘伯教授找她何事,诚挚的关怀一如既往。黄有桑正为此事苦恼并没多想他怎么知道,原原本本地将刘伯长期的批评苛责吹毛求疵一股脑儿地说出来,沮丧地叹气“真不知道怎么写他才满意?”周翰飞仔细聆听再回想何粲星的话,心中大致明了。黄有桑性格内向自幼寡言少语懒于人共,更由于父亲早年遇难母亲病弱小小年纪就背负了家庭的重担,对社会对集体一直是敬而远之,不想参与不想融入,国家的兴衰荣辱和南京城的变化发展,对于她恐怕还不如大洋彼岸哥伦比亚大学食堂里的菜单更贴近更值得关切因为那是黄有杨在吃在喝的。她也读报也看新闻但她始终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怯生生时刻保持距离的局外人,她写新闻稿仿佛看书看电影,把发生的实事当作远处的虚拟,冷静淡漠无动于衷。刘伯的不满应该就源于此,纵然妙笔生花,可是如果作者自己漠不关心、又怎么可能打动读者打动观众、造成新闻应有的轰动效应?

    要怎么帮她?

    晨雾渐散,车上的人慢慢多起来,开到广宣路站上来位拄着拐棍的老人,周翰飞不假思索地让老人坐下自己站到了黄有桑座位旁边。握着吊环的手臂随汽车行进前后摇晃,侧对着小伙伴周翰飞皱眉思索,忽然轻声问,“南都明城墙被确立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下周我们系在尚书台上有个庆祝活动,你要不要来看看写篇报道?”

    黄有桑诧异地抬头,周翰飞通宵不寐的面容有些憔悴,两个黑眼圈与下颌冒出的青色胡茬呼应着似乎一下子成了中年人,可是那浓眉下的双眼啊、永远温暖诚挚。黄有桑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无端端又红了脸,只好再次望向窗外。不远处,新街口的应天饭店巍然矗立直入云端、和那日一家四口聚餐时一样令人惊叹,周翰飞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笑着赞叹高楼的华美壮观、南都再多些类似的现代化建筑、我们长干里要能也这样就好了!黄有桑没听得进,心里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那日的一家欢聚?亲爱的弟弟什么时候会回来?

    “看!那边一大早就开始排队了!”车上忽然有人叫道。“真的啊!买什么啊?”“电器?”“不会,肯定是日常用品。”原本安静的车厢中热闹起来,乘客们议论纷纷。这一年各种物价日日浮动抢购囤积风潮时常发生,黄有桑不由坐直身体望向远处排队的人群担忧起来,周翰飞轻声说“没事的,就一阵风,会过去的。”沉稳的语气令黄有桑不自觉地放松,仰头冲他笑了一笑,他在身边,都会没事的吧。

    之后一连几天三个小伙伴都是这样轮流在医院看护。东晓亮向来壮实又是轮的白班、丝毫不觉疲累,口袋里照例揣着铁丝没事就捏了铁丝在手中摆弄,不知道是在想新的花灯样式还是构思灯展的主意,总之据他说这样就不耽误作坊的功夫。陈玉芬有时进来看见又是叹气又是好笑,东卫国口中一直并未明确表态,但是儿子对花灯如此痴迷,再强势的父权也无能为力吧?就象周万福花了那么大劲阻拦周翰飞高考、结果响当当的大学生站出去谁不夸奖、曹书记都很看重呢!这两家的孩子别是投错胎了吧、换换就正好了!

    黄有桑本来体弱怕坚持不下,结果周翰飞每晚都是让她先睡、到了说好的轮班时间又并不叫醒她、都变成了周翰飞熬通宵,还笑着在江文秀面前掩饰。结果江文秀恢复出院,周翰飞整整瘦了一圈而且大约夜里受了凉,连续低烧扁桃体发炎以至嗓子说不出话。江文秀过意不去劝他请假歇两天,陈玉芬也表示医院这里完全可以开假条,周翰飞只是笑,哑着嗓子“没事没事。”

    不能歇啊,下午在尚书台上举行庆祝活动呢。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空气中飘着松桧的芬芳,拥挤的人群和四处盛开的各色花朵使得初夏的午后颇有一点燥热,黄有桑远远地等在城墙下、眺望着巍峨矗立的新中门,一阵阵恍惚。当年父亲与朱伯商先生相携走过南都的城墙、在这城门下几次逗留?望着环绕城市的古城墙赞其是记载着人类文明进程的古都最厚重历史文化遗产之时,可曾想过今天?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意味着文物界对南都明城墙历史文化价值的认可,意味着明城墙成为国家级也就是最高级别的文物,当年朱伯商先生一跃而下、当年父亲含泪怒斥,历史走到今天,证明了他们的清白和正确。

    不过,刘伯对这个题材不知道什么反应?这一次再写不过真要重修了。黄有桑想到这里不禁焦急,同学们的议论也罢了、哪儿有时间呢?

    一群人奔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周翰飞,低烧未退的面孔有些潮红,奔到黄有桑身前笑道,“你到得早,我们有个公开评图刚结束。”黄有桑心中一紧忙关心地问他评得怎么样,猜想这些天都在医院熬夜肯定有影响。“没事不影响,主要是构思嘛!”周翰飞说着递过一个手绢包。黄有桑不经意地接过以为是什么零食,一层层打开心中疑惑渐深,及至看到雪白手绢中躺着的卡西欧,全身一震,惊诧地抬起头。

    “募捐的物事统一放在鼓楼旧货商店代售,我运气很好,这块表一直无人识货、直等着我攒够了钱。”周翰飞轻描淡写地说着冲黄有桑了眼,眼睛同面颊一样红红的而且血丝密布。大学生依旧是学生,哪里有收入?黄有桑知道周翰飞和自己一样每个月家里供三十元,包括吃饭穿衣交通和一切生活用品人情往来,绝对说不上宽裕就这样听闻周万福还一肚子不满经常冷言冷语地说歪话。难怪他做了几份家教还接各种画图写稿的活儿!原来是为了赎这块卡西欧手表!

    黄有桑眼眶热热地,只觉得手脚僵硬地象是不会动了。周翰飞伸过长臂轻轻将卡西欧套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转过来看了看时间:“两点二十,我们上去吧。”发着烧的大手有些烫,嗓音哑哑地似喉咙破了,黄有桑不敢抬头不敢看他一颗心怦怦跳得象要跃出胸腔。并不是第一次双手相触、却是第一次他有意握着自己的手腕,陡峭的台阶因此上得轻飘飘地,飞一样到了城墙顶上,豁然开朗的视野中古城如画卷一般舒展在眼前,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建筑系几乎所有老师和学生都来了,很多带着亲戚朋友,两三百人将原本空旷的城墙上渐渐挤满。周翰飞与陈磊拉开一条巨幅红色标语:“庆祝南都明城墙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人群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人喊“爱我古城!护我城墙!”,有人哈哈笑“可等到今天!”有人议论“全国重点啊!”黄有桑见人越来越多,习惯性地往后退了半步遥望会场,周翰飞的背影在右前侧、永远笔直挺拔,左手腕上他的温度仿佛还在、提醒刚才不是做梦。

    两点半,一个中等身材面目和善的中年人走上前,自我介绍是城墙管理所所长郑得瑞。黄有桑想了想依稀听说过这个单位名字,刘伯带大家去紫金山采访园林局时碰到过,是今年刚成立的专门保护维修管理城墙的机构。

    “我们南都,是第一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等等美誉不一而足。明城墙,就是古城最珍贵的文物!梁思成先生说,城墙虽主要为防御而设、但从艺术的观点看来,它是一件气魄雄伟精神壮丽的杰作!它朴质无华的结构、单纯壮硕的体形,反映出为解决某种的需要,经过劳动的血汗、劳动的精神与实力,人民集体所成功的技术上的创造!它不只是一堆平凡叠积的砖堆,它是举世无匹的大胆的建筑纪念物,磊拓嵯峨,意味深厚的艺术创造!”

    掌声哗哗地响起,黄有桑发现自己也在鼓掌,不由自主地激动。朱伯商先生与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城墙啊,在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夸赞在庆祝,鲜血和泪水在此刻变成鼓掌声和欢呼声。郑得瑞儒雅端方的面容在阳光照耀下极近又极亲切记得刘伯介绍他是中文系毕业所以说话文绉绉的,父亲若是在,是否也会这样自豪地为城墙正名?二十年过去,朱伯商先生和他的心声终于被这样堂皇正大地说出来!

    “你们都是建筑学专家,知道我们南都几年前出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吧?这个方案首次提出保护要从城市整体着眼,环境风貌、城市格局、文物古迹和建筑风格一起形成体系,发挥山、水、城、林交融一体的特色。其中的‘城’、就是明城墙!今天它被认可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正是对南都规划的肯定!”掌声雷动,人群在沸腾在欢呼。黄有桑想要再退后两步、迟疑着终于没有动,心底眷念着那一丝神似,那梦想中父亲的话语。

    “目前的计划是,保护现存城垣、城墙两侧特别是城河之间全部辟为环城绿带。城墙内侧15米以内、外侧与护城河之间均为保护范围。”郑得瑞抬臂指了指前方:“各处城墙内外的违章建筑近期都要拆除。”

    郑得瑞说一句师生们欢呼一声,掌声就没停过。都是雄心勃勃的建筑师规划师都梦想着建设好城市国家,对这样宏观又细致的规划设想都有深切的共鸣。“我是老南都人,从小住在城墙边。一九五六年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拆墙队自城墙上拆下一块块城砖。”郑得瑞含笑说着,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几度:“三十年后,我终于可以大声欢呼:保护明城墙!”

    黄有桑忍了很久的眼泪哗地涌出。朱伯商先生、父亲,你们瞑目吧!再不会有人问“拆还是保”,从此以后不仅是保存、更是保护!那至今牢固的糯米砂浆、那一块块刻着铭文的城墙砖,从此将安然无恙!走到今天,整整三十年。

    泪水止不住,黄有桑随手抹了抹眼角,左手忽然被紧紧握住往前拉了一拉,是周翰飞!他的脸更红手更烫,双唇干裂得甚至有几块碎皮挂着,然而他的双眼如大理石上的金字一样亮晶晶的,左臂挥舞,沙哑着嗓音和身边的同学们唱起校歌:

    东揽钟山紫气,北拥扬子银涛

    六朝松下听箫韶

    很多人附和着,歌声越来越响。黄有桑别扭地被拉着手臂随着歌声挥舞,担心地不时望一眼四周觉得很不好意思。当众歌舞啊!长这么大第一次!周翰飞太激动了吧?可是大家都在歌都在舞呢!不远处是陈磊,笑嘻嘻的还冲自己挥手呢!

    齐梁遗韵在,太学令名标

    百载文枢江左,江南辈出英豪!

    歌声渐渐盖过了欢呼声和鼓掌声,穿云裂石地直上重霄,自高高矗立的城墙上飘扬出去、不远处的朱雀湖被激荡得涟漪阵阵、脚下同泰寺缕缕升上的梵音被裹挟着氤氲天空。人群沸腾到顶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牵起了手齐声高唱。不知何时黄有桑也跟舞动起来,纤细的臂膀在丛中跃动,一向平静腼腆的面容因激动而光彩四溢,活生生鲜灵灵地象换了个人。周翰飞侧头看了一眼笑得宽慰而会心,扯着破嗓子吼起来。

    海涵地负展宏韬。日新臻化境,四海领风骚!

    就是那天改变了黄有桑,她自世外的仙人从此变成了俗世的凡人,会哭会笑会激动、会争会吵会反对,更,会爱会恨会拼命。东晓亮摇了摇头不知是庆幸赞叹还是懊悔。“也就是那篇文章令刘伯刮目相看,从此黄有桑成了他‘最得意的弟子’,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那,她与周翰飞怎么样了?还有,呃,东老师你怎么样了?

    东晓亮看看欲言又止的韩云、周围的听众都是心痒难搔的样子,不由笑了。一到这个名人恋爱的八卦呀,都这么好奇!“什么怎么样,”东晓亮板下了面孔大大咧咧地道,“他们两个人恋爱了呗!在南大工大传为佳话,才子佳人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等等等等,羡煞他人!看我干什么?一个灯匠一个小个体户,能让我老老实实扎灯就不错了我爸一直不表态不同意、师父也一直念叨晓亮你可惜不姓周,还想别的糊涂心思?有没有失落?几十年前,记不得喽!”

    “后来呢?”韩云和李惠对望一眼,只好忽略师父刻意的夸张。

    “后来我还是扎我的灯啊!89、90、91连续几年灯会我都随周师父去参观学习,那时开始和政府熟悉开始为灯会出谋划策,一直到现在整整三十年。他们?他们都毕业工作了啊,都在南都,陈磊也在。没有、没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