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重力第 30 章

查看目录    直达底部

  家的日常生活雷打不动,周而复始的进行著。习惯的巨轮轰隆隆的滚动,扎过一切争执,像一辆无情的水泥车,泥也罢,土也罢,石头也罢,多么不和谐的东西全都能搅进去,大成浆子,最后变成无比坚硬的混凝土。
 
  成长的过秤不夜是浇筑的过程吗?
 
  在这紧要关头,家长的意志退却了,仿佛来了个战略上的大转移,无论是明珠还事大路都表现出懊悔的姿态,次日清晨,彩虹起床发现桌上放著热腾腾的豆浆和自己最喜欢的生煎小包。全家人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互道早安。收音机播放著交通新闻,何大路说天气寒冷叮嘱彩虹多穿衣服。明珠照例给彩虹一个饭盒,里面装著她最喜欢的红烧排骨。
 
  父母的脸上都有一种受到伤害却强颜欢笑的表情。
 
  「我走啦」。彩虹将饭盒塞进书包,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出去锻炼,顺便送送你」。夫妇俩竟双双将她送到楼下,又一直送到车站,目送她上了公共汽车。
 
  彩虹逃亡般地去了学校。
 
  离第一节课还有十分钟,彩虹发现了关烨办公室的门半开著,里面亮著灯,门缝里刮来一股穿堂风。彩虹好奇的探了探头,发现关烨坐在籐椅上,一只手夹著烟,一只手拿著笔,正在改卷子。桌子除了她常用的电脑,还有一杯茶。任何时候撞见关烨,她都是这副极度优雅,极度闲适的样子。认识的人当中,彩虹还从来没见过谁活的像关烨那样孤芳自赏旁若无人的。刚进校的彩虹曾像师兄们一样热衷于探讨导师的私生活,观察她的卧室,研究和她交往的同事,甚至从她早年发表的散文中寻找这位教授的情感生活。可惜不露蛛丝马迹。关于关烨,除了优雅和闲适以及她写的书教的课发表的论文,就没有更多令好事者玩味的内容了。见她注意到了自己,彩虹连忙打招呼:「早,关老师!」
 
  「早。」关老师指著自己的茶说,「人家送我一大包立顿红茶,要不要尝一下?」
 
  「有牛奶吗?」
 
  「有炼乳,在冰箱里。」
 
  彩虹拿著自己的茶杯去热水室装了半杯开水,回到关烨桌边给自己泡了一杯,品上一口,十分香甜。
 
  「关老师,我有个问题要问您。」
 
  「我马上有课,给你三分钟。」
 
  「我认识两个男人,他们都对我很好。一个谈得来,可惜没有钱;一个不怎么谈得来,但非常有钱。」彩虹说,「我应当选择谁?」
 
  关烨吸了一口烟,向窗外吐了一个烟圈,回头看她,淡笑。「他们的身材怎么样?」
 
  「您指哪一部分?」
 
  「吸引你的那部分。」
 
  「没钱的那个更吸引我。」
 
  「不就是差钱吗?」关烨点了点烟头。「你何不自己多挣点钱,然后愉快的享受那个吸引你的男人呢?」
 
  彩虹苦笑,「可是……我父母那边死活不同意啊。」
 
  「你知道,在印度,人们是这么训练大象的。」关烨一面收拾卷子一面说「他们把刚出生的小象用一条链子拴在一棵小树上。过几个月,小象长大了一点,他们就把它拴在大一点的树上。再长大点,再换一棵更粗的树……」
 
  彩虹呆呆的看著她。
 
  「以大象数以吨计的体重,其实没有哪棵树才够真的拴住它。」管也说,「可是那条链子已在他的脑中,而树的粗细已无关紧要。因此成年后的大象随便哪棵树都可以绑住它-因为它已习惯被限制。」
 
  彩虹的脑子霎时闪过一道金光。其实道理她都懂,只是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她不怕那条链子,却怕链子那一端的一只手。
 
  捧著奶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彩虹发现季篁不知何时也已经到了。奇怪,今天他没有课,其实是不用来的。
 
  「早。」她说。
 
  「早。」季篁走过来,凝视著她,问道,「怎么了?眼睛肿成这样?」
 
  「……过敏。」她轻轻地走上前,「帮我看看眼皮红了没?怕是风疹吧?」
 
  「不是。」他摸摸她的脸,在眼皮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别担心,我会努力的。」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明白装不了糊涂。每个人的出身都不可选择,而季篁却为此饱受冷眼和磨难,爱他的人不应当增加这份沉重。
 
  她咧嘴给了他一个开心的笑。「怎么来这么早,今天有会吗?」
 
  为了实现诺言,季篁已经帮她改了两批古代文学课的试卷,好让彩虹腾出时间准备即将来临的博士考试。彩虹很不好意思地将桌上一大沓论文抱在怀里,「补补,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还是我来吧,我改的快。评语还不伤学生自尊心。」
 
  她眼一瞪,道:「嗳!你啥意思啊,难道我的评语伤人家自尊了?」
 
  「来来来。我念几句你听听,」季篁随手抽出一份,念道,「此文结果尚可,但开篇不够有力。例子过多而无论述,论点与论据的衔接不够明确。」
 
  又抽了一份,念道:「这篇小说我读过,这个故事我知道,某某同学,还需要你在论文里从头到尾地,也不知道你再讲一次吗?」
 
  「……请勿玩弄术语,引用时请先定义。」
 
  「……虽然你写的很长,可我实在找不到要点,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讲什么。」
 
  好吧,好吧,彩虹心想,我承认有些卷子越改越恼火,再好的耐心也被不著边际的论文给磨完了。彩虹叹了一口气,「改卷子是体力活,改著改著火就冒出来了。真的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很客气了。」说吧,她指了指外面的雨,「这种天气我就不能改卷,得等太阳出来,否则很影响心情。」
 
  季篁失笑,「原来你工作还看天气啊。」
 
  「可不是!」
 
  「作为教育工作者,我鄙视那些只能在晴天而不能在雨天工作的人。」他说,「工作就是工作,要拿出职业的态度对待它。」
 
  又被批评。得,这叫男朋友吗?简直给自己找了一个导师啦。彩虹不以为然的翻了一个白眼,却被季篁不依不饶的拉到桌旁坐下来,拿出一份试卷,耐心地说:「现在的学生自尊心强,写评语的时候先找优点,再差的论文也能找出几条可以夸奖的地方。比如头开得不错,比如例子很贴切,比如这段分析到位。记住一点:总是夸三条批两条。夸得地方要比批的地方多,这样学生对自己才有信心,才愿意接受后面的批评。」
 
  彩虹苦著脸说:「在这些孩子的卷里找优点——季老师,您太为难我啦。偶尔有几篇惊艳的,我一读就知道不是学生写的,是抄的。这些孩子们也真是的,难道这世上只有他们会Google吗?」
 
  「不要这样,一般来说,每个班上总有几个好学生的。现在的学生都是独身子,批评要以建设性为主。」
 
  彩虹抽出一张卷子,「那份是我改过的评语,『此文结构松散,论述累赘缺少例句,术语过多而不求甚解,结论新奇却唔太强说服力』。你会所说看,怎么个建设性法?」
 
  「我觉得,每一个评语都是一封信所以最好要有称呼,不要把自己摆在权威的位置上说话。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唐顺生。」
 
  「你可以这么说:唐顺生同学,论文论述详细,说明你在思考上下了功夫。而对术语的应用,表明你具有一定的理论知识。如能进一步加强文章结构,补充更加有力的论据,你的结论会很新颖对读者亦会很有启发。」
 
  彩虹眨眨眼,「这不跟我说的是一回事吗?」
 
  「口气不同啊,我是积极的,鼓励的;你是消极的,打击的。那个唐顺生肯定更喜欢我写的评语。当然,我不会写这么简单抽象让人摸不著头脑,会比较具体;比如结构松散,我会告诉他哪个部分松散;比如论据不足,我也会指出是那个论点的论据不足。这样对学生的下次写作才有更明确的指导意义,对吧?」
 
  彩虹将怀里一大沓考卷往他身上一放,嬉皮笑脸地说:「要写这么多这么具体啊,季老师,那多累啊,还是你来改吧。」说罢就向门外走。
 
  「等等,你去哪儿?」
 
  「我得去看看崔老师。」彩虹说。
 
  「楼上的那位?」
 
  「对,崔东壁。听说今年考博的理论课是他出题,我去摸摸底。老头也是搞解构主义的,还搞点拉康,整日里神经兮兮的。」说罢,她觉得有影射季篁之嫌,又干干的笑了一声。
 
  这个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的教授并不少,个个强悍,互不买账。季篁点点头表示认识,不禁皱起了眉,「不会吧,你也怕专业课?」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何况握有考试恐惧症,经常发挥失灵的。」
 
  季篁无奈的看了看她,叹了口气。
 
  崔东壁的办公室在五楼。此公年轻时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曾是学界叱诧风云的人物。可惜爱子十七岁时死于车祸,听说事发现场惨不忍睹,崔东壁大受刺激,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妻子也跟他离婚了。他从此成了系里唯一的「坐班教授」,无论有课没课,每天必来办公室。上课只念自己的教案,不和任何学生说话,学生问问题也从不回答,总是五个字:「自己看书去。」考试出题巨难巨偏,及格率特低。学生意见挺大,系里却不敢得罪他。他著述颇多,各项基金都指望他撑台面,谁也不敢说什么。
 
  总之,一位神人。
 
  彩虹上本科的时候没有选过崔东壁的课,研究生时更是避开了,这次听说他出题立即慌了神。像这样的专家,想考到一个学生很容易,崔东壁如此古怪,真的不及格也没有情面可讲。彩虹觉得一定要探口风,就算套不出范围也得混个脸熟,希望他手下留情。
 
  不知为什么,五楼的走廊特别长,光线特别暗,崔东壁的办公室在楼的尽头。偏偏头顶的灯坏了,彩虹越走越黑,只觉的阴森森不见五指。
 
  摸到门,彩虹礼貌的敲了敲,里面有个声音问:「找谁?」
 
  彩虹大声说:「请问是崔老师吗?」
 
  门猛地开了,涌出一股奇怪的气味。
 
  彩虹吓了一跳,因为里面也没有开灯,黑□□的,依稀辨的出是点了几柱香。
 
  崔东壁双眸深陷、眼窝发暗的站在门边,如同一个阴魂。
 
  「我,我是何彩虹,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彩虹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关烨的学生?」
 
  「对的。」
 
  大神居然认识她,居然理睬她,彩虹不由的一阵高兴。
 
  「有事吗?」他问。
 
  「我……我报了今年的博士考试,关于理论课……有些问题想请教……」
 
  「光!」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门突然关了。幸好彩虹退的快,不然脑门一定会被门板砸到。
 
  她在心底号叫:崔老师你不可以这样冷酷无情啊!
 
  一脸青一脸白的逃回来,季篁正在改卷子。
 
  「怎么样?探听到什么虚实了没有?」他问。
 
  彩虹心有余悸,「唉,人人都说崔东壁神经,我偏不信,偏要去隔壁,真是傻瓜!」
 
  季篁笑了笑,没说话。
 
  彩虹越想越气,「你说,他不会就此记住了我?我不求直到考试范围了,只求他不要凭印象给我个不及格就好。」说罢在办公室不安地踱来踱去。
 
  「别想这么多,崔老师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从他的学问上看得出。如果你的答卷优秀,他决不会给你个不及格——这是教师最起码的道德。崔老的脾气可能有点怪,但决不会任性,学校也不允许他胡来。」
 
  「这是你说的哟,」彩虹瞪了瞪眼,「万一他发神经判我不及格我可跟他拼了。要知道坏人饭碗如杀父母……」
 
  「紧张点也好,认真复习总不是坏事。你的强项是文本分析,弱项是理论思辨。老崔很可能会出纯理论的题目。」
 
  彩虹一听就急了,「完了完了,就怕这个!你现在才说,离考试都不到半个月了。」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书架上抽出本德里达的《文字学》猛翻起来。
 
  季篁一把夺过去,「这个时候才开始看,有点来不及了吧?」
 
  「季老师,要不……您辅导辅导我?」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季篁拿起听筒应了几声,放下电话对蔡红说:「书记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
 
  回来时,季篁脸色凝重,将门轻轻一掩,低声说:「彩虹,恐怕咱们不能分享这间办公室了。」
 
  彩虹讶道:「出什么事了?」
 
  「没大事,系里最忌……可能要进两个新人吧,因此不方便共用办公室,说是不能开这个口子。书记说,新来的助教统一不分配办公室,中午是在学要需要休息可以去活动室。」
 
  他的话显得很斟酌,显然书记还说了别的,他不方便说出来。
 
  「共享办公室就是书记批的,名正言顺。什么进新人啊?」彩虹扭头要去理论,「不行,我得去问个清楚。」
 
  季篁一把拉住她,「别去。」
 
  「我刚来才不到半年,我得罪谁了?」彩虹一屁股坐下来,坐了一秒钟,又忍不住冲了出去,直奔书记陈锐峰的办公室。
 
  似乎料到她会来,门是开的。陈锐锋指著面前的沙发说:「是小何啊,请坐。」
 
  「陈书记,季篁说我不可以分享他的办公室,关于这件事我要声明一下,我从未自作主张,这是系里的决定,钥匙是赵铁诚老师让我拿的。」
 
  默然片刻,陈锐峰说:「小何,你和小季都是新来的老师。男女有别,共享一间办公室会传出闲话,这对你和小季的声誉都不好。」
 
  「谁?谁什么闲话了?」
 
  「有人反映季老师利用指导教师的职权,逼迫你和他建立同事以外的关系。」
 
  「谁反映的?」彩虹愤怒了,「季老师从没逼我干过任何事,谁在招摇?是谁?」
 
  陈锐峰看著她,觉得很有趣,过了半天才说:「这么说,你和小季……确实有同事以外的关系?」
 
  「有,」彩虹坦白交代,「季篁是我的男朋友。」
 
  陈锐峰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小何,你是本系优秀毕业生,季老师是我去北京花了好大力气抢来的人才,我对你们都抱著很高的期望。年轻人怎么相处我不管,只希望你们能善始善终,不要闹出花边新闻,更不要捅出什么娄子。不然的话,就算系里想保你们也没办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彩虹的脊背硬了硬,说:「我明白。」
 
  「你还是不要和小季共一间办公室了,避嫌吧。再说你们已经是同事了,差不多天天见面,谈恋爱还非要共一间办公室吗?」
 
  「我……」彩虹张了张嘴,觉得辩解无力,只好说,「那好吧。」
 
  站起来,正要离开,陈锐峰终于补充了一句:「小何,你和小季的事……要和你母亲好好沟通。」
 
  明白了。
 
  从小学开始,李明珠就好给彩虹的老师打电话,问动向,问成绩,反映情况,她坚定的认为要管好孩子一定要团结好管孩子的老师。大学四年,明珠跟彩虹的辅导员混的特熟,研究生期间逢年过节都要给关烨送点心和礼物,母亲对自己了如指掌,彩虹无处可逃,只好做个好学生。
 
  硕士毕业后总算工作了,彩虹心想,这下明珠可找不到管她的老师了吧?得,人家不找老师,找上书记了。
 
  无奈啊无奈!彩虹深吸一口气,脚底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