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死亡通知单)第九章 密谋1
经过张海峰的一番运筹,发生在四监区内的那起命案终于尘埃落定。小顺的死被认定为自杀,这大大减轻了张海峰等人的监管责任。不过即便如此,相关人员终免不了要受到一些行政处罚。对张海峰来说,最直接的后果便是他上调进管理局的机会彻底泡汤了,这无疑令他郁闷无比。
张海峰要发泄这番怨气,首当其冲的目标便是黑子,因为他认定了黑子正是杀死小顺的凶手。此事是没法深究的,不过有了平哥等人组织的供词,黑子不得不背负起另外一桩陈年命案。对当年负责此案的刑警来说,这起积压多年的案件早已成了他们难解的心病。现在终于逮到嫌疑人的踪迹,黑子又怎可能轻易脱身?而且阿山对那案件的细节了如指掌,大家凭此众口一词地指证黑子,黑子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424监舍一下子少了两个人,气氛自然也有了很大改变。小顺和黑子都是能说能闹的,这两个人没了,监舍里便蓦地冷清下来。阿山自来话少,平哥端着身份也不会主动闲扯。另一边杜明强和杭文治则各自藏着心思,难得多语。
因为小顺的意外死亡,整个监狱展开了一场以“端正态度,恢复信心,重塑自我”为主题的教育活动,四监区更是此次活动的重点。张海峰要求每个监舍都要写一篇心得体会,在监区大会上派代表宣读,相互批评,相互学习。424监舍里数杭文治的文化水平最高,平哥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杭文治也不含糊,花费一个工作日的时间洋洋洒洒写了三五千字,只等在周末的监区大会上一展风采了。
到了周五,劭师傅照例来监狱里拉货。和上周一样,他还是点名要杜明强帮自己装车。杜明强又叫上杭文治,两人乐得承担起这桩别人眼中的苦差累活。因为在干活的间隙,他们还能找到机会偷偷聊上几句,讨论讨论那个渐渐迫近的越狱计划。
劭师傅这周的气色看起来不错,满脸透着红光。他一见到杜明强便重重地说了句:“小伙子,谢谢你了!”旁边的管教和杭文治都以为劭师傅是因为杜明强连续三周帮自己装货而表示感谢,杜明强心中却明镜一般,对方肯定已经核实了电话银行的信息,知道那账户里确实有好几万现金可以随时转账,因此才会如此郑重地向自己道谢。
杜明强不便多说,只用眼神和对方做了交流,两人各自心领神会。等到一车货装完,劭师傅又指派杭文治清点货物,撰写交接记录。趁着杭文治和管教围着货车打转的当儿,他终于得空和杜明强聊上几句。
“小伙子,你那钱我可真的借走了,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后悔干什么?你又不是不还我。这钱在我账户里现在就是堆废纸,到你手上可是能救命的。”杜明强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情,叫人难以拒绝。
劭师傅也不再矫情,两人继续聊着,相互间的情感自然又亲近了几分。杭文治清点完货物之后看到这两人聊得如此熟络,略略有些奇怪,后来便抽空问杜明强:“那个劭师傅怎么和你关系这么好?”
“我帮了他一个大忙。”杜明强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偷眼去看随行的管教。他们这时正推空板车经过农场区,管教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轻刑犯在田地里劳作,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杜杭两人这边。
杭文治忍不住追问:“你帮他什么了?”
杜明强无意隐瞒,便把这事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杭文治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说:“劭师傅是个好人,你倒也应该帮他。只是咱们如果越狱出去了,以后可有很多地方都要用钱的。”
“钱只是个死物,是为人所用的。”杜明强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我们真的能出去,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可比钱管用多了。”
杭文治“嗯”了一声,说:“你考虑得确实比我长远。”
说话间已到了农场边缘,落在后面的管教正加快脚步往前赶。杜杭二人适时停下了话题。一行三人默然前行了片刻,穿过一个警戒哨之后,又回到了四监区的地盘上。
“听说过些天要清理大烟囱了。”杭文治看着西首边的锅炉房,忽然来了一句。
杜明强知道这事。那锅炉房是给整个监狱提供热水的,因为建在四监区之内,所以清理烟囱的任务一直由四监区来承担。这活儿不但又脏又苦,还十分危险,没人愿意干,以前只能交给表现欠佳的犯人,以示惩罚。这些天眼看又要到清理烟囱的日子,大家都在猜测,不知道这次会安排哪个倒霉蛋。
杜明强不知道杭文治为啥提起这个,便没有说话,只是向那高耸巍峨的烟囱瞥了两眼。而杭文治转头看了看越贴越近的管教,也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周六是亲朋探访日,没有人惦记的囚犯们则在操场上放风活动。杜明强本想趁此机会和杭文治细细聊会儿,没想到杭文治虽然没被安排探访,但一早的时候还是被管教给叫走了,料想又是去帮张海峰的儿子补习功课吧。杜明强也无可奈何,只好一个人找个清静的角落听听音乐,同时琢磨着自己的一套心思。
这天杭文治直到傍晚才回到监区,这时放风的时间已经结束,杜明强想要找到与对方独处的机会又得等下次了。而杭文治回监舍之后也没闲着,他把此前写好的心得体会拿出来看了许久,嘴唇无声翕动,默默有词,似乎正在心中润色修改。
一夜无事。到了周日,众囚犯吃了早饭便被集中带到了大教室。教室里桌椅摆得整整齐齐,最前排还设了个主席台。四监区从张海峰往下,大大小小的管教们正襟危坐,在他们脑袋顶上横拉出一个大条幅,上面用苍劲的大字写着:学习“端正态度,恢复信心,重塑自我”主题活动交流大会。
犯人们在带队管教的指引下按次序坐好。众人看着管教们面沉似水的阵势,知道今天的学习气氛与以往大不相同,于是一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了“鬼见愁”的霉头。
等犯人们都坐定了,张海峰干咳两声说道:“今天的这个交流大会是整个第一监狱组织的一次大型学习活动。关于这个事情的背景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四监区的学员钟小顺不久前自杀了。这是一件非常令人痛心、也非常值得我们每一个人认真反思的事情!大家都是犯过错误的人,所以来到了这里。但这里不应该成为你们人生的终点,这里应该是属于你们的一个崭新的起点,你们会在这里获得新生,然后回到社会上去,重新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很难过,钟小顺没能走完这重要的一步,他或许是胆怯了,或许是对前途失去了信心,又或许是无法原谅自己从前的过错。但无论怎样,他的自杀都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我们在座每一个人的镜子。我们需要用这面镜子来反省自己,找到自己的弱点,坚强面对,让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张海峰冠冕堂皇地说完这一大通,拿起面前的水杯喝口水歇歇气。下面的犯人们抓紧时机,非常识趣地掌声雷动。张海峰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他伸手压了压,待掌声平息之后又继续说道:“这一周来,大家在完成劳动任务的同时,也深入开展了专题学习活动。想必每个人都有一些体会和感触要和大家分享吧?今天的这次集中学习正是要给你们这样一次机会。下面我们就以监舍为单位,由每个监舍派一名代表上台,互相交流各自的学习体会。”
张海峰说完冲台下的管教点了点头,那管教会意,便按照监舍的编号为序,首先点了一楼的101监舍上台发言。
101监舍派出的代表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他讲了有三五分钟的样子,内容空洞,言辞枯燥,听得众人了无生趣。但台上管教的眼睛盯着,犯人们不得不摆出诚恳的态度,并不时对发言者报以热烈的掌声。
那老头下去之后,紧接着便有102监舍的代表上台,如此一个接一个,如走马灯般轮换不止。整个上午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流逝,到了午饭时间,一楼和二楼的监舍都已经发言完毕,算下来却还未及一半。
张海峰摇摇手,示意台下的管教不要再派代表上来,然后他简单地总结了两句,宣布下午继续。犯人们虽然听得疲惫却不敢有任何怨言,匆匆吃了午饭,只休息片刻便又被带回了礼堂中。
交流学习继续展开。这帮犯人多半是粗鄙无学之辈,有几个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套话,表了痛心表决心,直听得人耳朵都快起茧子。这一耗到了下午四点来钟,就连张海峰自己也听得不耐烦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脸上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心中却暗暗埋怨上面的领导根本不了解基层工作,只懂得搞这些纯属形式主义的思想教育。思想教育如果有用,这帮人还至于沦落到重刑监区吗?
正躁闷之间,忽听下面的管教点了424监舍的名号,张海峰对这个数字已极为敏感,一下子便又提起神来。台下一人答了声:“到!”然后迈步直走向主席台,这人带着副重监区里很少见到的眼镜,不用说正是杭文治。
因为“自杀”的小顺就是424监舍的,所以张海峰对这个监舍拿出来的心得体会尤为重视,而监狱上层的领导肯定也会以这份体会书作为衡量四监区学习活动的标杆资料。看着杭文治一步步走近,张海峰的心情很踏实,他相信对方是不会叫自己失望的。
杭文治上得台来,一开口果然不同凡响。其他代表此前都是苦着脸,挤出一副沉痛不已的样子,痛斥小顺之死的负面影响和对自己的教育意义。而杭文治则另辟蹊径,从自己入监那天开始谈起,首先描述了小顺给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在他丰润的笔墨之下,小顺被塑造成一个外强中干、既浮躁又嘚瑟的不稳定分子。然后杭文治开始分析小顺为什么会有这种那种不安分的表现,这一切源于其思想中的哪些顽疾,而这些思想顽疾又是怎样一步步侵蚀小顺本来就不甚健康的灵魂,让其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背离了劳动改造的正确方向,也辜负了管教们的谆谆教导和良苦用心。这个段落逻辑完整,过程清晰,让人听完之后发自内心地感到:小顺的自杀正是其思想毒瘤不断恶化的结果,虽然管教们做了很大的努力,但终究无法改变其自我选择的命运。
这一段说完之后,杭文治话锋一转,开始剖析自己和小顺同处一室,在后者堕落过程中和对方产生过的思想碰撞。他也曾担忧小顺的未来,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及时帮助和挽救对方,最终酿成悲剧。从这一点来讲,杭文治代表424监舍的其他成员表达了深深的自责。
最后也是最出彩的段落:杭文治认识到“小顺自杀”这件事本身也具有两面性。小顺是个反面教材,但这个反面教材却可以起到正面教材也无法达到的教育效果。如果犯人们都能从小顺的例子上吸取教训,那他们将会以更快的速度走向新生。从这一点上来说,小顺的死可以坏事变好事,乃至可以成为整个监区在思想教育环节长期保留的典型案例。
杭文治这一番高谈阔论足足讲了十来分钟。张海峰是越听越来劲:这篇心得简直就是用犯人的口吻在为自己文过饰非呀。等杭文治终于把稿子念完了,张海峰忍不住当场便赞道:“讲得很好!”
有了张头的表态,从管教到犯人,哪个胆敢含糊?众人一阵噼里啪啦,掌声四起,给足了台上人的面子。
张海峰赞完之后似乎意犹未尽,他抬手压住掌声,看来还有别的话要说。
掌声平息之后,礼堂内变得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着张头的高见,便在此时,人丛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极不谐调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很响,但在这样的氛围中听来却充满了讽刺,因为那分明是一个男人正在酣畅淋漓地打着呼噜。
犯人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纷纷转头往声源处看去。只见发出此等声响的人正是杭文治的舍友杜明强,他微微垂着脑袋,双目紧闭,看起来已经酣睡了很久。只是此前一直有代表在讲话,所以大家并未发觉。现在众人屏息准备聆听张头的指示,这恼人的呼噜声便被凸显出来。
张海峰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僵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正是他脾气爆发的前兆。
平哥和杜明强隔着杭文治的空位而坐,见此情形又气又急,便从座位下面撇出一只脚,狠狠地踢在了杜明强的小腿上。杜明强“哎”的一声,蓦然惊醒。他瞪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四顾,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人忍不住开始窃窃偷笑。会场上保持了一整天的庄严气氛荡然无存。
杜明强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他咧着嘴,手忙脚乱地从耳朵眼里取出什么东西塞进了上衣口袋,然后装模作样地目视前方,身体也坐得笔直。
但这番忙碌显然为时已晚——张海峰怒不可遏的声音已然响起:“杜明强,你给我站到台上来!”
杜明强倒也不在乎,既然张头下了命令,他便起身往主席台走去。一路上还昂首挺胸的,像是去领大红花一般。上台之后他往杭文治身前一站,也不说话。这两人一高一矮,大眼瞪小眼,活像在演哑剧。
台下的犯人们再也按捺不住,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嘘声四起。
张海峰瞪圆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然后他大喝道:“杜明强,你这是什么态度?!”这一声中气十足,愣是把台下的哄笑和嘘声全都压了下去。犯人们心中怯怯,礼堂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杜明强无动于衷,他就这么站着,既不说话,也不看张海峰,好像一切都与他没任何关系。
张海峰的目光往杭文治身上扫了一眼,道:“杭文治,你先站到旁边去。”
杭文治遵命让到了一边,同时深为杜明强捏着把汗。
张海峰和杜明强之间没了阻隔,他用目光狠狠地扎向对方:“大家都在交流心得,认真学习监狱领导制定的学习精神,你却在睡觉,像什么话?!”因为礼堂里安静下来了,他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大,但严厉的口吻丝毫未减。
杜明强漠然翻了翻眼皮,道:“事情都没整明白,有什么好交流的?”
这两句话一出,说话者似乎漫不经心,但闻言者却有人要心惊肉跳。小顺名为“自杀”,实际却是他杀,知道这内情的除了当天处理此事的三个管教,还有424监舍的其他犯人。在张海峰的运作下,这些人共谋一气,将真相隐瞒,其目的都是想减轻自己的责任。而杜明强在其中的身份却显得有些特殊:那天晚上平哥等人折磨小顺的时候,唯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所以这事的真相即使被曝光,他本人也不会受到多大牵连。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杜明强对待此事的态度一直就比较暧昧。先前张海峰组织众人串供的时候,别人都积极配合,而杜明强却散漫得很,当时就把张海峰气得够呛。现在他又来这么一出,话语中竟隐隐透出威胁的意思,难道他真要借着这件事的把柄凌驾于张海峰的权威之上,从此再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张海峰怒火中烧,但又没法去接对方话茬。毕竟此刻在台上还坐了很多无关的管教,万一那小子犯了混,哪句话真给捅漏了可就无法收拾。不过张海峰多年来身为四监区的中队长,什么样刁蛮难缠的犯人没有见过?他还真不信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盘上翻筋斗。
张海峰沉默着走下自己的座位,然后一步步踱到杜明强的面前。他的步伐很慢,但脚力却很扎实,每一步都像憋足了劲儿似的。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那压力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鬼见愁”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张海峰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和杜明强站成了脸对脸。他深重地呼吸着,把一口口浊气直喷到对方的面颊上。这是他对付顽劣犯人常有的手法之一。在这个时候,他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野兽,而对方就是被按在坚齿利爪下的猎物。他相信那猎物能感受到自己的想法,而这样的情形必然会激起对方心底某种最原始的恐惧。
根据张海峰以前的经验,胆小的犯人会情不自禁地把身体往后缩,同时低下头不敢看他;而胆大的犯人也会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可惜因为距离太近,他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却无法把握自己面部的表情。这会让对手有种踩在云端之上、难踏虚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最让人受不了的。通常十几秒钟之后,对手或者会后撤,或者会躲开目光,而无论对手选择了哪种结果,胜负已分。
只可惜杜明强却与张海峰此前所有的对手都不一样,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既没有和后者对视,却也没有刻意躲闪。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就好像对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这就像两个高手在搏命,一个人已经利剑出鞘,另一人却视若无睹,甚至连最基本的防御都不屑去做。他到底凭什么这么嚣张?当对手的剑锋砍过来的时候,他又能如何应对?
旁观者全都屏息瞪眼,他们在等待着张海峰将这一剑砍下去。
暴风骤雨却并未如期而至。张海峰只是伸手往杜明强上衣口袋里一摸,掏出了一样东西。而杜明强的脸色却因此蓦然一变。
“这是什么?”张海峰把那东西高高举在手中,同时回过头来问自己的下属们。立刻便有个小伙子起身答道:“这个便携式CD机是刑警队罗队长带来的,里面应该还有张光盘……”
“行了!”张海峰摆摆手,打断了下属的汇报,其实这CD机和光盘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光盘的内容他还亲自审查过。此刻故意询问,只是要挑个话头罢了。然后他再次转头看向杜明强,带着丝猫捉老鼠般的笑意说道:“这是违禁物品,从今天开始,由监区管理方帮你保存。”
杜明强无法像先前那样气定神闲了,他看着张海峰,目光中明显燃起了愤怒的火焰。后者则暗自得意,知道自己这一击果然是戳到了对手的痛处。
虽然并不了解那盘小提琴曲有何背景,但张海峰早已猜到:这张音乐光盘对于杜明强肯定有着非常重要的精神意义。首先刑警队的罗飞专门送了个CD机给杜明强,这已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而杜明强有了CD机之后,一天恨不能二十四小时都挂着耳机——这些状况都被张海峰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此前不加干涉,也正是为今后可能发生的冲突留下后招。
一件你钟爱并且曾经拥有的东西,忽然被人夺走,那会是怎样的痛苦感觉?
杜明强自恃小顺之死跟他无关,于是便行事嚣张,以为张海峰拿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他或许没想到,张海峰早已吃准了他的死穴。人家根本不和你纠缠别的,直接打着监狱管理的旗号将你爱不释手的东西收缴,你能有什么办法?说到底,这里确实是人家的地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难道这句古训杜明强却忘了吗?
对方的击打如此精准,杜明强不接招是不行了。他咬了咬牙,说道:“张队,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你不能把它拿走。”
“哦?”现在张海峰反倒变得悠悠然了,他微笑着问对方,“你这话什么意思呢?你是在请求我吗?”
杜明强摇摇头,目光变得愈发阴冷,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我只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最心爱的东西,你抢走了别人的,别人以后也会抢走你的。”
这句话中的威胁意味已是昭然若揭。张海峰难以理喻地“嘿”了一声,实在不明白对方到底凭什么敢和自己这样叫板。他懒得再和对方多说什么,直接把手中的CD机往地板上一摔,然后撩起大皮鞋重重地踩了上去。
杜明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冲上前想把张海峰撞开。后者早有防备,略一闪身的当儿已顺势将腰间的电棍抽了出来。只听一阵噼啪炸响,杜明强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把他给我铐起来!铐成一只蛤蟆!”张海峰用电棍指着杜明强,怒气冲冲地喝道。立刻有两个管教抢上前,各自掏出手铐对付杜明强。按照张海峰的授意,这两只手铐分别将杜明强的右手和右脚铐在一起,左手和左脚铐在一起,于是被铐者就只能四肢向前蜷着,还真像是一只蛤蟆。
“还反了你了!”张海峰此刻一边咒骂,一边不间断地用大皮鞋踩踏着那只CD机。无辜的机器很快就变得稀烂,里面的光盘也支离破碎了。
杜明强发出困兽一般的阵阵低嗥,他挣扎着想要冲向张海峰,但无奈手脚都已受制,便有再好的身手也无法施展。旁边的管教只需轻轻一脚,他便像个没有支点的陀螺似的滚倒在一边了。
张海峰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场争斗的上风。他暗暗嘲笑杜明强不识时务,竟敢在四监区这块地皮上和自己叫板。现在闹到这个局面,就算杜明强把小顺之死的隐情捅出来张海峰也不怕了。他可以说这是对方故意挑衅诬告,只要424监舍的其他人不开口,谁会相信一个在学习大会上睡觉,然后又公然顶撞管教的刺头?
杜明强还在地板上翻滚挣扎着。张海峰便把稀烂的CD机踢到对方面前,然后他蹲下身,用电棍挑起对方的下巴问道:“跟我闹?现在你满意了吗?”
杜明强瞪着两只眼睛,眼球因为愤怒而布满了血丝。然后他冲着张海峰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像电流一样狠狠地击中了对方,张海峰蓦地愣住,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骇表情。短短的片刻之后,那惊骇又被令人恐惧的震怒所替代。
张海峰一脚踢向杜明强的胸口,后者弓着背,在重击下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这还只是开始,噼啪作响的电棍紧跟上来,令杜明强浑身的肌肉像筛糠一样痉挛不止。他的大脑也在极度的痛苦之下变得一片空白,视觉和听觉感观都消失了,不知道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
台上台下的旁观者们则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海峰像疯了一样地折磨着杜明强,用脚踢,用电棍捅,几乎没有间歇。直到他的下属们清醒过来,这才七拥八上把失去理智的队长拉到了一边。
“张头,你冷静一点。这么打会出人命的。”
“是啊,而且这公共场合的,要顾及影响。”
……
在大家的劝解声中,张海峰勉强平息下来,他指着在地板上口吐白沫的杜明强,命令道:“给我带到禁闭室去,就这么铐着,先关十天!”
两个管教上前,连拖带架地把杜明强给弄走了。张海峰叉腰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断,兀自气愤难平。
台下坐着的囚犯们面面相觑,惊心不已。张海峰“鬼见愁”的名头传了十多年了,但众人对他的畏惧多半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像这样疯狂地殴打一个犯人还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家一边担忧这可怕的怒火千万别烧到自己身上,一边又在暗暗猜测,这杜明强到底说了什么,居然把张海峰气成这样?
杜明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台下的人是听不见的,但台上却有一人听得清楚。这人正是先前上台发言后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杭文治。
杭文治不仅听到了杜明强的话语,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明白那句话中隐藏的可怕意义。
每个人都有最心爱的东西,你抢走了别人的,别人以后也会抢走你的。
张海峰踩碎了杜明强的CD机,他以为击打到了对方最脆弱的地方。而杜明强却要告诉他,自己同样也盯准了他的命门。
杜明强说的那句话是:“芬河小学五(2)班,2号楼203房,张天扬。”
即便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男人,作为一个父亲,又怎能忍受这样一种针对自己爱子的赤裸裸的威胁?张海峰的怒火熊熊燃起,让远在数米之外的杭文治都感受到了火苗的炽烈。同时后者亦不能理解,杜明强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张海峰的权威?最后那句导致场面完全失控的话语更是毫无必要。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张CD对于杜明强实在太重要了,那种重要性甚至超出了他理性能够掌控的范围。
确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杜明强的行为都是不理性的。他的反抗和挑衅有何意义?其结果不仅失去了心爱之物,还要面临极为严厉的惩罚。
没有人知道杜明强在禁闭室里的那十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被铐着手脚,身体始终无法直立,而一些非常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也变得无比艰难。他无法抬手,难以迈步,就像是一个失去了自理能力的废人。吃饭喝水只能像狗一样用嘴去拱,想要拉屎拉尿时,褪穿裤子便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这样的禁闭生活不仅是对身体的折磨,对精神也是一种摧残,而更重要的,则是对人格的彻底羞辱。
当十天期满的时候,张海峰亲自带人去给杜明强解禁。禁闭室的屋门打开之后,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扑面而来。张海峰退到一边,命令两个手下进去清理。那两个管教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攥着水管冲洗。水流击打着墙角那个难辨眉目的人形,将他身上的污秽以及地板上的剩饭残便冲入房间内的便池中。那人环肢而坐,任凭水柱的冲击一动不动。只有当水冲进鼻腔时,他才控制不住地呛咳几声。
“还有气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一个管教奚落似的笑道。
“冲一下就行了。”张海峰这时走到门边吩咐说,“把他的铐子解开吧。”
两个管教放下水管,上前解开了杜明强手脚上的铐子,其中一人轻轻踢了后者一脚:“起来活动活动吧。”
杜明强身形晃了一晃,想要起身却又气力不济。
张海峰略一皱眉头道:“你们两个把他扶出来。”
虽然已经冲洗过一番,但杜明强周身仍然肮脏难闻。两个管教只能硬着头皮执行张头的命令,他们一边一个挟住杜明强的腋窝,同时发力将后者搀托起来。杜明强依然微微躬着背,十天的佝偻生活使他一时还难以适应正常的身体姿态。
张海峰站在禁闭室外,等着两个手下将杜明强扶到了自己面前。然后他沉着脸问道:“杜明强,你现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杜明强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目光盯在张海峰的脸上,一开始是空洞麻木的,然后慢慢有了些生气,像一个刚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病人。
看着对方这副样子,就连“鬼见愁”也禁不住起了些许恻隐之心,他的语气略微柔和了:“关禁闭只是教育你的手段,并不是最终的目的。最关键的是你要接受这次教训,你明白吗?”
张海峰相信对方不会不明白的。就连老虎都可以被驯服,杜明强作为一个有着辨析能力的人类,又怎会在一条死路上走到黑?先前在会场上他是一时冲动,现在经过十天的漫长折磨,他怎么也该想明白了吧?
杜明强没有去接张海峰的话语,他忽地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五年。”
张海峰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我的刑期,”杜明强这口气吸得太长,把刚才呛进肚子里的水又逼了上来,他剧烈地咳嗽一阵之后,笑着把话说完,“——不过只有五年。”
那笑容像带着刃口似的,刮得张海峰的心一阵紧缩。他知道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虽然连站立都很困难,但他却根本没有被击倒。在承受了非人的摧残和羞辱之后,那人没有产生任何退让的意思,所有曾凌驾在他身心上的压力全都转化成了更强烈的斗志和仇恨。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可怕。在四监区的地盘上,张海峰何时曾忌讳过任何囚犯?他“鬼见愁”才是这里的主宰。再凶顽的犯人也只能在他的鞭子和镣铐下苟且生存。
只是这一次张海峰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眼前这个家伙并不会在这里待一辈子。他不是一个重刑犯,他的刑期只有五年。
五年的时间不会很长,当那家伙出狱之后,他们之间的形势又将怎样维持?
毫无疑问,到时候那家伙会变成一只不受任何约束的猛兽,即便自己不用怕他,可自己的儿子呢?
张天扬,这是张海峰最心爱的事物。而杜明强已经恶毒发誓要将这事物摧毁。到了猛虎归山的时候,自己五年的优势又有什么意义?只能成为进一步激化仇恨的砝码而已。
张海峰迎着杜明强的目光,虽然他的面部表情仍然强势,但脑袋却在阵阵隐痛。在他十多年的狱管生涯中,还是第一次感觉对某种局面无法收拾。最终他只能烦躁地挥了挥手,喝道:“把他带回去,让他自己再反省反省!”
此刻正是工作时间,两个管教便直接把杜明强押回了生产厂房。看到杜明强被送回来了,原本埋头干活的犯人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他们很想知道,这个敢在众人面前顶撞“鬼见愁”的家伙现在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
杜明强面色苍白,眼窝内陷,下巴上则布满了乱糟糟的胡子茬,说不出的落魄憔悴;他的身体则明显发软,要在管教的支撑下才能站稳;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他的皮肤,水分蒸发持续带走他体内的热量,令他瑟瑟发抖。这一切都证明了他刚经受了怎样痛苦的十天煎熬。不过旁观者也同时清楚,这个人的精神并未被压垮。
因为他的目光仍然明亮坚定,他的双腿向前迈步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看着前方直行,像是瞄准了某个既定的目标。这目标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情况可以让他屈服放弃。
犯人们不敢多言,只能暗自用眼神交流着心中的赞叹。监狱里是个非常现实的地方,强者永远会得到尊重。不管杜明强以前如何,在经历过这件事情之后再凶顽的犯人也得让他三分面子。
管教把杜明强送到他的工作台边,对坐在不远处的平哥说道:“沈建平,给他安排点生产任务。”
平哥忙站起身道:“明白。”
“你们监舍是怎么回事?尽出乱子!”管教埋怨了两句,离开了。
平哥分出一堆生产原料扔到杜明强的桌子上,不冷不热地说:“回来了就好好干活吧。甭管你多牛逼,在这里也就是根鸡毛。鸡毛长再高能高得过肚脐眼?”
杜明强没搭他的茬,自己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调整生息。这时又有一人走上前道:“你刚刚出来,先休息休息,这些活儿我帮你做。”
说话的人正是杭文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堆原料抓在了手中。杜明强看着他点点头,算是表了谢意。旁边的平哥“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干涉。其实这会儿已经到了快收工的时候,剩余的工作量已不太多。
过了一个多小时,接近晚饭的点了。“大馒头”开始催促各个小组交活儿。424监舍有杭文治这个能手坐镇,生产任务自然不会落下。交活验收完毕,大家便排着队去食堂用餐。
杭文治本来想要扶杜明强行动的,但被后者婉拒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杜明强的衣服已经差不多干透,身上慢慢聚起些热气,脸上也有了血色,行走之间已无大碍。
抵达食堂之后,众人打了饭菜各自找座就餐。因为杜明强身上仍然有一股异味,没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这倒正合杜杭二人的心意,两人远远找了个角落,可以不受打扰地聊上一阵。
杭文治首先便道:“你怎么那么冲动?张海峰在这里说一不二,你何必跟他顶真呢?顶来顶去有什么好处?最后吃苦的还不是你自己?”口吻有三分责备、三分劝解。
杜明强先大口吞了一阵饭菜,趁着稍稍歇口气的当儿才冷笑道:“现在说最后还太早了吧?”
杭文治一愣:“你还不肯罢休?”
杜明强不回答,又开始埋头吃饭。在禁闭室那十天可是把他饿坏了,他现在急需用热腾腾的食物来补充自己的体力。
“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杭文治有些毛了,“就算你要报复,又何必急在一时?”
杜明强抬起头说:“我没着急啊,一切等我出去之后再说。”
“这就好,我想你也不至于一错再错。”杭文治松了口气,然后又压低声音说,“别忘了我们的大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轻重缓急要分清楚!”
杜明强忽然又不说话了,目光犹疑地看向杭文治身后。后者转头一瞥,却见平哥和阿山坐在七八米开外的地方正盯着这边看呢。杭文治忙又把头转回来,道:“我们聊我们的,表现正常一点,他们听不见。”
杜明强也把目光收回来,同时问道:“我关禁闭这些天,平哥怎么说?”
“没说什么啊……”杭文治挠挠头,猜到对方在担心什么,又说,“你和上次黑子小顺的情况不一样。那次他们关禁闭,大家都受到连累,平哥也恨得牙痒痒;你是公然和张海峰对着干,没人恨你,大家都佩服你的胆量呢!”
杜明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继续闷声吃饭。
杭文治的心思却始终不在吃饭上,他只略略扒了几口,便又抬头道:“我搞到管道线路图了。”
“嗯?”
“监狱地下管道的线路图。”杭文治重申了一遍,语调虽低却难掩兴奋,“有了这份线路图,我们的计划就可以向前推动一大步了!”
杜明强往嘴里塞了一口食物,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搞到的?”他心里非常惊讶,但表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对比杜明强的表现,杭文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他稳住心绪,摆出很正常的用餐姿态,边吃边说:“前两天监区要清理烟囱,没人愿意去,我主动报名去了。”
这事在杜明强关禁闭之前杭文治就提过,杜明强当时感觉到其中会有些玄机,但也没细问。现在对方再次提起,他一下子便猜到些眉目,问:“你爬到烟囱上画图去了?”
杭文治笑而不语,有种默认的意思。
站在烟囱顶上居高临下,的确能把整个监狱的地形构造尽收眼底。杜明强也不得不对杭文治的思路深感赞赏。不过随即他又觉得有些问题:想画出地下管道的线路图,必须把地表的那些井盖一个个找出来才行,而且还得分辨出不同管道的井盖标记。站在一百多米的高空,这需要多好的眼力才能完成?就凭杭文治这个近视眼,怎么也不可能啊!
“烟囱那么高,地面上的东西你能看得清楚?”杜明强把心中的质疑提了出来。说话的同时他把筷子头插到自己脖领子后面挠起了痒痒,慵懒的神态与他的言辞内容完全不在一个调上。
杭文治用筷子在菜盆里扒拉着,眉头深锁,好像对饭菜的质量很不满意。他嘴里说的却是:“你还记得我的另一副眼镜吗?”
这个杜明强倒是记得。杭文治入狱的当天就打碎了自己的眼镜,后来他托朋友从监狱外捎眼镜进来,那朋友一下子带来了两副。杭文治平时戴一副,另一副好像一直就在床头边放着。
不过他们此刻讨论的事情和眼镜会有什么关系?
杭文治不待杜明强追问,又继续说道:“那是一副老花眼镜。”
杜明强心中顿时明了。他把筷子从脖领里伸出来,说道:“你自制了一个望远镜。”
杭文治用筷子轻轻敲了下饭盆的边缘,以此代替点头的动作。
杜明强的猜测完全正确,那天杭文治登上烟囱之前已经把眼镜做了调整。他当时戴的眼镜由两个不同的镜片组成:一个镜片是他一直佩戴的正常近视眼镜所用的凹透镜片,另一个则是从老花眼镜上摘下来的凸透镜片。登上烟囱之后,杭文治用这两个镜片以及从车间里带出来的纸壳胶水做了一个望远镜。
杜明强既然懂得望远镜的制作原理,对其中详细的制作步骤就无须多问。他深知只要有了那两种镜片,其他的制作环节对杭文治这个高材生来说根本不在话下。而杭文治既登上了烟囱,手中又有望远镜这样的利器,整个监区的地容地貌还不是尽在掌握?
这一番的筹划运作实在精彩。杜明强叹服之余,微笑道:“原来你让你朋友捎来眼镜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越狱的计划了。”
杭文治吃着饭道:“当时确实有想法,不过还没这么详细。那会儿我只想偷偷做个望远镜,看看远处办公楼那边的情形。后来办公楼那边去的次数多了,越来越熟悉,已经不需要用望远镜偷窥了。我们定了从地下通道出去的策略之后,我才想到要去烟囱顶上看看。”
杜明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么高的烟囱,能看到不少东西吧?”
杭文治说:“不光是监狱里面,监狱外面也能看见。现在我已经想出了一整套的计划,包括怎么从办公楼逃到监区外面。我想和你讨论讨论。”
杜明强能感受到对方那种跃跃欲试的心态。不过他此刻却放下筷子,用衣袖擦了擦嘴说:“吃完啦,我们该走了。”
杭文治抬头看看四周,发现大部分犯人都已经用餐完毕,正在门口排队交还餐具。这会儿如果他们俩还坐着喋喋不休,难免会让敏感的人有所猜忌。所以他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也只能先和着剩饭咽回去。
杜明强等杭文治把饭吃完,两人各自端盆加入了食堂门口的大部队。途中闲聊几句,与越狱相关的话题自然只字不提。
晚饭过后是一段自由活动时间。不过这个“自由”是有限度的,范围仅限于那幢监室小楼之内。有兴趣的囚犯可以去一楼活动室看看电视,那电视只能收到中央一台,每天七点准时打开,播放的节目则是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
这些犯人以前在外面的时候有几个会对新闻联播感兴趣?但进了监区之后娱乐生活实在贫乏,看电视便成了他们劳累一天之后的难得调剂,对播放什么节目也没得可挑。所以每天晚饭后活动室里里外外都能挤满了观众。
杜明强和杭文治却和普通的犯人不一样。他们在入监之前就关心各种时政新闻,现在失去自由,更不会放弃这唯一能获得外界信息的机会。两人每次都是早早来到活动室,占个好座位从开始一直看到结束。
今天也不例外,虽然心中藏着心思,但看新闻的当儿两人还是全神贯注的。到了八点钟,新闻联播和随后的焦点访谈都播完了,便有值班管教进来大喊一声:“行了,晚活动时间结束,都回监舍里待着去吧。”
虽不情愿,犯人们也只能各自散去。值班管教拿着一大串的钥匙,从一楼开始,一个监舍一个监舍地查过去,先是晚点名,没什么异常就关门落锁。监舍内的犯人们便只能在封闭的环境中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杜明强和杭文治上到四楼,远远就看见424监舍亮着灯光。他们知道平哥和阿山都是不喜欢看电视的人:平哥爱玩纸牌,有闲暇时间就在监舍内摆弄;阿山则是藏着案子,没事很少往人多的地方扎。杜杭二人也没在意,等走进监舍的时候才发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
平哥今天没在玩牌,他手里拿着张纸,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姿态非常怪异,脖子僵硬地竖着,好像视线很不舒服似的。阿山则坐在平哥对面,一见杜杭二人进屋,他的目光立刻直直地射过来,脸上的神色阴郁不定。
杭文治首先心一沉,暗暗叫了声“不好”。他知道平哥的视线为什么会不舒服,因为在对方的鼻梁上正破天荒地架着一副眼镜。
平哥何时戴过眼镜?更加头疼的是,那副眼镜正是自己平时放在床头的“备用品”。
“眼镜啊?你这是什么玩意?才多大年纪你就老花眼了?”平哥这会儿转过了头,他把鼻梁上的眼镜卸到右手把弄着,嘴角则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平哥……”杭文治绞着脑汁解释说,“这是我朋友弄错啦。我让他帮我带两副眼镜,结果他把我父亲的老花眼镜也拿过来了。”
“哦,那你朋友可真够糊涂的。”平哥说完又晃了晃左手拿着的那张纸,问,“这是什么?”
那纸约比半张试卷略大一点,从材质上看正是车间里用来制作纸袋的原料。纸的一面被铅笔完全涂满了,乌黑乌黑的,另一面则乱七八糟地写着很多算式,中间还用圆圈标标点点,像是一份计算草稿。
杜明强注意到那纸向着乌黑的一面有明显卷曲,心中一动,猜测那应该也是杭文治用来制作望远镜的原料。其用途便是卷曲起来可当做望远镜的镜筒,因为纸质过于洁白平滑,实际使用的时候会产生反光,对观测效果影响很大。所以杭文治才用铅笔把向内卷的那一面全给涂黑了。
不过这样的东西用完之后为什么不及时处理掉,反而要留在监舍里授人以柄?杜明强甫一困惑,随即便又释然:杭文治在烟囱上观测到监狱地形和管道布局,总得想办法记录下来。这张纸的另一面想必就藏着他绘制的地图了,那些看似混乱的算式和标记中必然隐藏着相关的信息。
事实也正如杜明强所料,杭文治的确是将监狱地形和管道图绘在了那些算式和标记里。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掩饰,所以他才敢把这张地图压在监舍的床垫下面。而应对质疑的说辞他自然也早已想好,当下便对平哥说道:“这纸是我干活的时候用来磨铅笔的。后来张头让我辅导功课,我又在反面打了很多草稿。”
平哥把眼皮一翻:“你在厂房里算算不就行了,把这纸带回监舍干什么?”他的言下之意是既然铅笔不让带出厂房,把稿纸带出来有什么用?
“这不是晚上有空了就可以看两眼,理一理思路嘛。”杭文治说得轻描淡写的。
平哥把那张纸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通,明知有蹊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也不着急,“嘿”地干笑一声说:“生产原料也不能随便往外带啊!一会儿正好交给管教处理。还有这老花眼镜你也用不着吧?也该上交了!”
这一招真是点到了杭文治的死穴。如果真把这些东西交给管教,他此前的努力可就付之东流了!而且管教之中不乏有知识有文凭的人,很有可能会看破地图的玄机,后果不堪设想!
杭文治头皮一阵阵发紧,仓促间又没有好的对策,只能用半劝半求的口吻说道:“平哥……你这又何必……”
平哥冷眼观察着杭文治的情绪变化,道:“什么何必不何必的?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犯不着坏了监区的规矩。”
杭文治转头看看身旁的杜明强,眼神中似有求救的意思。杜明强也深感此事颇为棘手,他知道平哥既然已经嗅到了腥味,那不咬出一口血肉来是决不会罢休的。斟酌片刻之后,他上前一步说道:“平哥,这些东西最好留着,以后对大家都有用……”
杜明强这话说得含糊,表情却神神秘秘的,令人充满遐想。这其实是他故意营造的缓兵之计,先把对方的胃口调起来,只要混过了迫在眉睫的晚点名这关,便有时间慢慢琢磨对策了。
平哥追问:“有什么用啊?说出来我听听。”
杜明强皱起眉头,向监舍外瞥了一眼,压着声音说:“现在不太方便,等管教过去了再细聊。”在他们这番交锋的当儿,值班管教已经来到了四楼,很快就会一路查到424监舍了。
平哥阅历深厚,略一品味便看破了杜明强的用意。他已占着上风,岂肯把主动权轻易交出去?无论如何今天都要把这两人搞的秘密解开。现在管教渐渐迫近,正是给对方施压的好机会。
抱着这样的想法,平哥冷笑一声:“不方便说?这事门子还挺大啊?我更不能兜着了。阿山,去把管教叫来!”
阿山只听平哥的吩咐,当下便跑到监舍门口大喊了一声:“报告!”
值班管教正在四五个监舍之外,有些不耐烦地应道:“什么事?”
阿山不知该怎么说,又回过头来看平哥,平哥用眼睛扫着杜明强和杭文治,等待两人最终的决定。
杜明强和杭文治交换了一下眼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难有缓和的可能。他们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死不开口,等平哥把东西交给管教,再另想办法和管教周旋,这样能不能蒙混过关且不说,至少他们越狱的计划肯定是夭折了;要么就告诉平哥真相,赌平哥会站在自己这边,真要越狱时也好多个帮手。
在这瞬息之间实在是难以决断。监舍内忽地静默一片,四人都不说话,只有目光在相互间流转着,擦起阵阵火花!
“问你什么事,怎么又不说话了?”屋外值班管教一边喝问,一边往424监舍步步走来。
平哥悠然地搓着手中的那张纸,不管怎样,他现在稳居不败之地。而杭文治和杜明强已经不能再等了,终于,就在管教的身影出现在监舍门口的那一刻,杭文治咬牙说道:“这是监狱地图,留着它,我们都有出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