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者(死亡通知单)第一章 入狱1
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上午九点三十七分。
这是省城一家颇为高档的咖啡厅,因为刚过开门营业的时间,所以服务区内只是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客人。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身高大概一米七左右,体型有些瘦弱,略显苍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透出一股很浓的书卷气息。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加长的棉夹克,这在日趋温暖的早春季节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夹克下则是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套在腿上软塌塌的,一看便是价格低廉的地摊货。
男子这样的穿着与咖啡厅的奢雅氛围颇不合宜,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特意挑选了最角落一个隐秘的位置,神态也躲躲藏藏的,一副自惭形秽的生怯模样。
女服务生端着托盘走到男子面前,递过菜单问道:“先生,您需要用点什么?”
“不,先不用……”男子摆了摆手,然后又局促地解释道,“我还在……还在等人。”
女服务员点头道:“好的。”然后她从托盘里拿起一杯柠檬水放在了桌子上。
男子连忙把那杯子推开,又重复了一遍:“我在等人,这个先不要。”
女服务员挤出职业式的微笑解释着:“这是免费的。”
“哦……”男子松了口气,他双手捧起那杯柠檬水,感激地道了谢,然后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女服务员暗自好笑,猜想这人一定是个落魄宅男,来到这种场合,恐怕是要和女网友之类的见面约会吧?口袋里没几个钱,却要装出高雅的绅士派头,这样的客人也不少,不过像这样连柠檬水都不敢喝的“小白”,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呢。
后来事情的发展似乎印证着小姑娘的猜测。大概十分钟之后,咖啡厅迎来了今天的第二个客人。这是一个时尚靓丽的女子,大约二十六七岁,正是风韵最为动人的年纪。进门之后她便用目光四下搜寻着,显然是在找人。很快她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宅男”,而后者也同时冲着她挥了挥手。
看着对方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形象,女子禁不住皱起眉头。不过她还是迈步走向了那个男子,看起来这两人之间的确有着一场尴尬的约会。
女子坐下后,服务员又拿着菜单走了过来,女子还没等她开口便抢先说了句:“我们只是坐一小会儿,不需要服务。”
服务员应了一声,在离开前同情地瞥了宅男一眼:很显然这家伙搞不定那个靓女啊,人家对他厌恶得很呢。
这时又有客人走进了店内,那是两个商务打扮的男子,一个四十来岁,另一个二十出头。他们环顾了一圈之后,在靠近店门的位置上相对而坐。女服务员连忙紧走几步去招呼新客人,把那对奇怪的男女甩在了冷清的角落中。
女子冷冷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一言不发。
男子则有些发愣似的,他直勾勾地迎着女人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他才苦笑了一下,幽幽地问道:“你一定会恨我的,对吗?”
女人“哼”了一声:“这还用问吗?”
“我也不想搞成这样,是你逼我的!”男子忽然间变得激动起来,他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又更像是要发泄压抑在心中的满腔愤懑。
“你喊什么喊?!”女人瞪了男子一眼,后者像是有些怕她,便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说什么。
“好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女人此刻挑了挑眉头,语气变得柔缓了一些,她看着那男子问道,“你把照片都带来了?”
男子点点头,他拍着棉夹克的口袋,同时反问对方:“你呢?钱带来没有?”
女人用一种无奈的表情看着男子,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似的:“你真的认为我会带钱来给你?”
男子愕然愣住了:“你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你真是天真。”女人冷笑着说道,同时她站起身来,做出想要离去的动作。
男子也紧跟着起身,一把拽住了女人的胳膊:“不许走!”
“你干什么?!”女人愠怒地呵斥着,“把你的手拿开!”
“把钱给我!”男子压着嗓子低吼着。看得出来,他的情绪也很激动,但又生怕这里的动静会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女人却不管这些,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放开我!”她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咖啡厅。
吧台处的女服务员瞪大眼睛看过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客人间的纠纷。而坐在门口处的那两个商务男子则迅速起身,一前一后向着角落里的男女靠拢过来。
女人回眸瞥到这番情形,她忽然间停止了反抗,转身用讥讽的口吻对那男人说道:“要钱是吗?你现在向警察要去吧!”
男人一怔,抬头看着那两个越走越近的陌生人,他蓦地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你在逼我……你在逼我……”他绝望地喃喃说道。
女人不屑地挑着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
“我们是警察。”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此刻已不足三步之遥,他掏出自己的证件命令道,“放开她!”
男子咬了咬牙,他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拽着女人往角落里又缩了一步。别看他身形瘦小,体内却迸发出惊人的力道来,那女人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撞翻了面前的桌子,同时发出了尖厉的惊呼声。
“放手!”中年警察再次呵斥,充满了威严。
男子却变本加厉,反手把女人的胳膊拧转到背后,同时他的左手一晃,不知怎的竟摸出了一把尖刀,赫然架在了女人的脖颈上。
“退后!你们都给我退后!”他狂暴地嘶喊着,额头上的青筋根根迸现。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两个警察连忙停住了脚步,而女人则吓得噤若寒蝉,先前的倨傲神情在瞬间消散无踪。
“你不要冲动。”领头的中年警察换上柔和的语气开始劝解,“有话好好说,先把刀放下来。”
可男子的情绪已经变得难以控制,他用握刀的手紧紧勒住了女人的脖子,声音嘶哑且带着哭腔:“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把我害得好惨!”
他所说的“你”显然就是指那个可怜的女人,不过后者却无法回应,因为她实在被勒得太紧,此刻已脸色通红,连气都难得喘上来。
“没有人逼你……”警察向前方伸出手掌,似乎这样有助于安抚对方的情绪,“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一切都好商量。”
“我要钱。把钱还给我,把钱还给我!”男子紧张而又狂乱。
“钱是小事。”警察舔了舔嘴唇,“你先把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商量什么?你们是来抓我的,你们早就串通好了,你们就是要害我!”
警察无奈地摇摇头,软的不行,他便又在话语中透出些压力来:“不错,我们今天就是专门为你来的。你知道吗?我们早就盯着你了!不过这件事,本来最多是个敲诈勒索的情节,但是如果你还不把刀放下,那就是劫持人质,是暴力抢劫,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敲诈勒索?放屁!放屁!”男子的情绪愈发激动,“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让开,给我让开!”他换了一只手勒住女人的脖子,腾出手里的尖刀对着警察挥舞起来。
警察向后退了一步,同时伸手推了推身后的同伴:“你先出去吧。”
年轻的警察心领神会,招呼着愣在一旁的服务员:“走,大家都出去。”于是一群人便乱哄哄地往门外拥去,年轻警察趁机摸出了一个对讲机,凑在嘴边低声呼叫着:“松子北路红岛咖啡店发生劫持人质事件,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你也出去!”持刀男子指着中年警察喝道,同时他的目光被年轻警察的异常举动所吸引,禁不住忧虑地皱起眉头,身体的动作也随之停顿下来。
这或许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但对于那些身经百战的人来说却已足够。中年警察突然一个跨步抢上前,双手反剪住男子的前臂一扭,那尖刀已应声而落。他紧接着又一个背跨,把那男子瘦弱的身体凌空拽起,结结实实地摔在地板上。
重获自由的女人惊叫一声,失魂落魄地向着咖啡馆门外冲去。
年轻警察从门外折返回来,他瞪大了眼睛,屋内局势变化得过于突然,几乎让他有些无法接受。半晌之后,他才愣头愣脑地嘟囔起来:“罗队,你……你这也太快了吧,我刚叫了增援呢。”
“赶紧取消吧——趁他们还没出发。”被称作罗队的正是省城刑警队长罗飞,他一边说着话,动作丝毫不停,很快便把那男子双手反剪到背后,用铁铐子锁在了一起。
男子像一只刚刚拱出泥土的虫子,拼命扭动着身体,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的时候,他开始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同时发出一阵阵如野兽般的恐怖低嗥。
“你干什么?!”罗飞也吃了一惊,他连忙强制性地把那男子的脖颈勒起,制止了对方的自残行为。
男子“啊啊”地叫了两声,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可忽然间,他又放声痛哭起来,涕泪交流。
罗飞和自己的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有些茫然。他们很少看到一个成年男子像这样的痛哭,就像是全世界的悲伤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压成泪水挥洒出来……
一个月之后。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明媚的阳光洒向大地,带来万物滋润的美妙感觉。不过即便是在同一片蓝天下,也仍然会有阳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
遮住阳光的是一圈高耸的围墙。墙体由半米见方的石料堆砌而成,坚硬、冰冷、巍峨,而墙头遍布的电网则在阳光下闪耀着阴森的光芒。这堵墙把蓬勃的春意隔绝在外,在体内划定一片如隆冬般寒冷的孤寂之地。
墙外是荒凉的城郊地区,四周只见大片的田地,少有人家。此刻一辆蓝白色的警用客车正从田地间的小路上渐行渐近,最终停在了那圈围墙的正南方脚下。
一名武警从客车副驾座上跳下来,手持一份公文向着墙内的方向走去,很快有一扇厚重的大铁门拦在了他的面前,铁门旁挂着白底黑字的硕大牌匾:A市第一监狱。
武警将公文交递给门外持械的警卫,警卫略略一览,便指引着他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偏门。大约十分钟之后,大铁门缓缓打开,那武警从墙内走出,又上车坐到了副驾座上。在上车的同时他说了句:“手续办好了,送到第四中队重监区。”
“好嘞。”驾驶员一边应着,一边扭头往身后的车厢瞥了一眼,目光中透出同情与幸灾乐祸相交杂的神色。然后他挂挡起步,驾车向着围墙内驶去。车后传来“哐”的一声闷响,却是大铁门又重新闭合在一起,再次隔断了墙外的阳光。
车厢内,两名全副武装的武警看押着八名囚徒。囚徒们剃着光头,各自戴着手铐脚镣,分成两排对面而坐。听到铁门关闭的声音,其中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便茫然地抬起头来,向着窗外的方向瞥了一眼。
“看什么看!把头低下去!”武警严厉的呵斥声立刻响起,青年人赶紧又低下头,一脸的惶恐。
围墙后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司机似乎轻车熟路,在这片建筑之间自如地穿梭着。驶离建筑区之后,囚车又依次驶过了一片开阔的农场和几排像工厂一样的低矮平房,最后停在了一幢孤零零的大楼面前。
说是一幢大楼,但却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整个楼体都是灰白灰白的,色彩单调得令人厌恶,建筑格局则是极为死板的四方形,外墙面上不仅没有任何装饰,就连窗户也少得可怜。而且每一扇窗的面积都很小,最高层的窗棂间也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铁栅栏。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这幢楼居然完全没有阳台,这使得大楼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或者说,更像是一座硕大的阴冷坟墓。
楼前站了三个狱警在等待着。见到囚车停稳,他们便向着驾驶室的方向迎了过来。带头的武警下了车,与那三名狱警熟络地打着招呼。而车厢内则又响起押解员的呼喝声:“自己把镣铐打开,拿好包裹,排队下车!”
说话的押解员打开车厢后门,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后把一串钥匙扔在囚犯们脚下。囚犯们按照吩咐,各自打开镣铐后,抱起自己或大或小的包裹排成一列纵队下车站好。
戴眼镜的青年人看着眼前那幢苍白的坟墓,愣愣地不知想些什么。他的身形瘦弱,混在一排膀大腰圆的凶徒中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过了一会儿,青年人的视线开始漫无目的地四下游动,最后定在了百十米开外的某个高处。那明显是一个岗楼,岗位上的武警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这帮新来的“客人”,锃亮的枪支在阳光下闪着森严的寒光。
青年人似乎被那寒光刺痛心尖,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囚车的另一端,两帮警察寒暄过后开始道别。随后武警们驾车离去,而狱警们则来到了囚犯们的面前。
站在中间位置的那个狱警显然是这三人中的头头。他大约三十七八的年纪,个子不算高,但身材挺拔,洋溢着一种精干之气。从相貌上来说,他谈不上帅气,但也绝不难看,而他的一双眼睛则会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对标准的虎目,眼球明亮有神,眼角则在外侧向两边吊起,透出威严且敏锐的气势。现在他正用这双眼睛扫视着众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再凶恶的囚犯也免不了要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视。
这样的效果令他非常满意,于是他淡淡地说了句:“排好队,跟着我走。”言毕,便当先迈开了步伐。他的两个手下则自动散在两侧,监视着囚犯们的行动。
没有人敢造次,八个囚犯排得整整齐齐,跟着狱警们向大楼内走去。大楼的入口位于东南角上,拦着一道铁制的推拉门。走过这道推拉门,又在狭窄的走道内拐了两个弯,这才算真正进入了楼内,而在这里竟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众人面前出现了一个狭长的大厅,面积大概像是三个篮球场竖着排在了一起。楼内的监室则围着大厅修建,共计有四层,每一层监室外都有一圈走廊或是阳台。
叫阳台也许并不合适,因为这些“阳台”完全密封在大楼内部,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些许阳光。
大厅一楼正东向的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时间显示是下午的四点二十五分,此刻室外应该还是阳光普照的明亮世界,但这幢楼内感觉已经和夜晚无异,必须靠一盏盏日光灯来维持室内的亮度。
一张张面庞出现在监室门口,透过铁栅栏向外张望着。这些人都是重监区的常住客,而楼下的“新人”此刻则成了他们眼中的西洋景。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起哄,还有人则“一二一”地帮着新人们喊着前进的口令。
眼镜男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脚步不受控制地慢了下来。
“安静!”带队的狱警大喊了一声,待喧哗平息之后,他指挥着新人们在大厅中间站成一排,然后又命令道,“把包裹放在地上打开,外衣也都脱掉。”
囚犯们机械地执行着指令,摊开包裹后开始脱衣。眼镜男在脱掉外套和长裤之后,动作不免有些犹豫。
“磨蹭什么?继续脱。”一个年轻狱警走上前呵斥了一句,他的手里提着一根电棍,威胁似的挥了挥。
三楼有人发出怪笑声:“哈哈,小白脸还害羞呢。”
眼镜男的脸憋得通红,显得尴尬无比。他看看两边的同伴,全都脱得只剩下一条小小底裤。他也只好无奈地舔着嘴唇,把贴身的衬衣和秋裤通通除去,近乎全裸地忍受着各种无礼的目光。
年轻狱警上前用电棍在包裹和衣服堆里拨弄着,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品,而监室里的囚犯则开始兴致勃勃地对新人们的身体发表评论。
“哎,戴眼镜那小子真白啊,跟个娘们似的。”
“嗯,得好好检查下,别是个做过手术的二尾子。”
眼镜男缩了缩身体,恨不能自己能像刺猬一样团起来。
围观者一阵哄笑之后,矛头又指向了别处。
“看看排第二那个,文身不错啊。”
“嗯,老鹰整得还行。”
“行个鸡巴,脑袋那么小,跟个龟头似的。到了老子手里,再给丫刺个笼子,丫就老实了。”
被言及的是个高大壮硕的小伙子,满脸横肉,一看就是野惯了的。他可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立马转头向着话语传出的方向吼了一句:“孙子,你就等着死吧!”
挑衅者“嘿”地干笑了一声,没有回嘴,周围则响起零零散散的嘘声。文身男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便得意洋洋地昂起头,傲然四顾。
不过现场的气氛却开始变得怪异,各种声响逐渐平息,透出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文身男纳闷地收回目光,忽地心头一紧,像被火镣子烫了一下似的。
那个带队的狱警正用灼人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文身男有些发毛,连忙把视线避开,不过他又不甘心一下子憋了,脖子还在顽强地梗着。
“你们还不认识我吧?”狱警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文身男身上,但说话的口气却是在面向所有的新人。
大家都不说话,只有个别人摇了摇头。
狱警便又面无表情地自答:“我姓张,叫张海峰,是四中队的中队长。不过你们只需要叫我张管教,记住了吗?”
这次众新人纷纷响应:“记住了。”但声音却参差不齐。
张海峰倒并不在意,他紧接着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过于简单了,反而没人敢贸然回答。
张海峰便向前走了几步,目标直指向那个文身男。而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文身男的气场上,后者的脑袋渐渐垂了下来。
张海峰直走到跟文身男脸贴脸的地步,这才停下了脚步。他背着手,把口唇附在对方耳边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地方?”
张海峰的个头比文身男矮了不少,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要微微踮起脚尖。但他的气势已经完全压倒了对方,文身男瑟瑟地往后躲了一下,同时咧着嘴答道:“监狱。”
张海峰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古怪得很,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恼怒。文身男摸不着头脑,也只好傻傻地赔着笑了两声。不过他的笑声刚刚出口便忽地扭转了腔调,变成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他身边的人都被这瘆人的惨叫声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个眼镜男,更是明显地震慑了一下。定睛看时,却见张海峰背着的手已经伸到了前方,手里的电棍正结结实实地戳在文身男的腋下。后者像中风似的抽搐了两下,然后便蜷成虾米一般倒在了地上。
“监狱?原来你认为这里只是监狱?”张海峰冷冷地瞪着那文身男说道,“难怪你敢这么放肆。”
文身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无法言声,剧烈过电造成的肌肉痉挛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张海峰上前踢了他两脚,喝道:“起来,站好!”
文身男不敢违抗,挣扎着爬起来,脸色苍白。
张海峰不再搭理他,转而在新人们面前踱起了方步,并接着先前的那个问题说道:“我告诉你们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四中队,是重监区!你们来到这里,说明你们都曾犯下累累罪行。对于你们这些人,我很乐意用最残酷的手段来惩罚你们。”
张海峰的声音不大但却森严有力,而他手中的电棍依旧向外伸展着,棍头噼啪作响。他走到哪儿,相应位置上的囚犯便现出畏缩的神色,生怕他的手往前轻轻一送,自己便要大吃苦头。
张海峰在眼镜男面前停下了脚步,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后者怯生生地咬着嘴唇,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这副生怯的样子似乎令张海峰的心情好转了一些。于是那管教关闭了电棍的开关,换了种语气又继续说道:“当然,政府把你们交到我手上,不是让我来惩罚你们的,而是让我来拯救你们,让你们迷途知返,重新做人。政府可谓一片苦心,但你们未必能懂。不过不懂也不要紧,你们在这里,只要记住两个字:服从!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我不让你们干,你们就把尾巴夹在裤裆里,老老实实地缩着!听明白了吗?”
众人忙不迭地齐声表态:“听明白了!”只有那文身男还没从电击后的惶恐中恢复过来,嘴巴嗫嚅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张海峰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指道:“我看他脑子不够转的,你们再帮他醒醒。”另一个狱警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手里的电棍噼噼啪啪地再次戳在了文身男的腰间。后者嘶嚎一声倒在了地上。
狱警跟着蹲过去,电棍一下一下地追逐着那个翻滚的躯体,像是顽皮的小孩用木棍调戏着一只硕大的虫子。文身男一边徒劳地躲避,一边用变了调的声音高喊着:“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张海峰负着手站在一旁,任由那刺耳的声音折磨着众人的鼓膜。足有半分钟之后,他才终于挥了挥手,让自己的手下停止了这番虐刑。
文身男斜着嘴,涕泪横流。不过他这次学乖了,不待管教吩咐便用尽力气爬起来,直挺挺地站回到队列中。那只文在他背部的老鹰现在则沾满了灰尘,变成了一只灰头土脸的家雀。
张海峰的目光往这边蔑然扫了一眼,又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外头都是横着走路的,要给你们上规矩恐怕不太容易。没关系,你们想怎么野就怎么野……”
“可不敢野,我们一定会听从管教的指挥,绝不敢惹管教生气。”抢着表态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家伙,一双三角眼贼忒兮兮,一看就是个遍历江湖的老奸猾。
“生气?”张海峰却笑了,他向那老头走上两步问道,“你认为我刚才生气了吗?”
老头应变也真是快,立刻赔着笑道:“没有没有……您大人大量,肯定不会和我们一般见识。”
“我告诉你,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我说:你们想怎么野就怎么野,这是真心话——”张海峰眯眼瞧着那老头,拖着长腔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头愣住了,使劲挤着眼睛,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不想让手里的电棍闲着!”张海峰猛然提高了声调,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面前这些新收的囚徒,“我每天都要待在这座坟墓一样的监狱里,忍受着没有尽头的徒刑,这全是拜你们所赐!你们这些渣滓,我恨不能把你们全都电得死去活来!可惜监狱的规章制度不允许我随便地惩罚你们,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寄望于你们尽情撒野,这样我才有充足的理由来享受你们的痛苦——就像刚才那样。”
说话间,张海峰又踱到了那文身男子面前,用电棍轻轻敲着对方的肩头:“我要谢谢你。你知道吗,很多事情都像吸毒一样,是有瘾的。谢谢你,今天让我过足了瘾。”
文身男子干咽了两口唾沫,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实在比哭还要难看。
张海峰则露出心满意足般的神情,他冲自己的手下招了招手:“好了,送他们各归各屋。”
在狱警的指挥下,惊魂甫定的囚徒们抱起自己的衣物包裹,半裸着身体排成一队,往监室方向走去。当那眼镜男经过张海峰身边的时候,后者忽然叫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杭文治。”眼镜男转过身体,立正答道。
“嗯……”张海峰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你的事情——但既然到了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你现在是一个罪犯,和其他罪犯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你明白吗?”
杭文治答了声“明白”,但语音却是无比的酸涩。
“明白就好。”张海峰挥挥手,“跟着队伍去吧。”
众人在监区一路前行,每次停下时,便有一名囚犯被送入某个监室中。杭文治希望早点轮到自己,因为仅着内裤在数百号人的注视下来回走动实在是令人尴尬。可现实却不如人愿,杭文治偏偏被安排在最后,直到上了四楼,两个狱警才在东南拐角处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狱警打开了临近监室的铁门,努了努嘴道:“进去吧。”
杭文治看了眼铁门上的编号:424,然后便黯然走进了那间屋子。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努力瞪大眼睛调整着自己的视力。
铁门在身后重新锁好,同时有个声音说道:“这小子身子骨细,你们可别欺负他。”
“放心吧,周管教。”屋里有人笑着回应,“我们不敢给政府添麻烦。”
杭文治的眼睛此刻渐渐能看清周围的环境,却见这是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小屋,进门的左手边是一个简易的卫生间,阵阵骚臭味扑鼻而来,右手边则是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上铺躺了个人,下铺却空着。
“眼镜,那就是你的床铺。”刚才说话的人指着那张空铺说道,他自己躺在靠里面的一张下铺上,在他对面还有一张床,下铺上并排挤坐着三个人。
杭文治示好似的笑了笑,同时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三张床六个人,看来这个监室现在是“满员”了。他把包裹放下,然后坐在床上拿起秋裤便要往腿上套。
“你妈个逼的,让你穿衣服了吗?”里面床上坐着的一个人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虽然面相稚嫩,但他说话的时候却斜眉咧嘴的,一脸的痞气。
杭文治的动作僵在了一半,手里拿着裤子,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你过来。”先前说话的男子冲杭文治招招手,看他怡然躺着的悠闲姿势,似乎是这个监室里的老大。
杭文治把秋裤放回床上,半裸着身体走到那男子面前。却见对方四十岁左右,矮壮矮壮的身材,左脸颊上立了道刀疤,容貌甚是凶悍。
刀疤脸上下打量着杭文治,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后者无奈而又尴尬地垂着头。
“你他妈的是哑巴啊?”小痞子忽然从后面跳过来,劈手在杭文治的脑壳上甩了一巴掌,“还不叫平哥?”
杭文治转过头去,神色有些愤然。小痞子立马瞪起眼睛:“怎么着,想炸刺啊?”
“嘿,就这小模样,还挺有脾气呢,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另一个坐在对面床上的男子冷笑着说道,听声音这正是先前挑衅文身男的那个人。杭文治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忍住气冲着躺在床上的矮壮男子叫了声:“平哥。”
平哥哼了一声,算是应了,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杭文治。”
“嗯,人挺文,名字也挺文。”平哥又瞥了他一眼,“是文化人吧?一点礼貌都没有,你就算到别人家里做客,不也得先跟主人打个招呼?”
“是,平哥。”杭文治倒也认了,又转过身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三人,“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诸位大哥包涵着。”
平哥这时指着那三人分别介绍:“这是黑子,这是阿山,这是小顺。”他每介绍一人,杭文治便要跟着叫“黑子哥”“山哥”“顺哥”。黑子和阿山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黑子身高体壮,阿山则要精干一些,这两人叫“哥”倒还好,只是那个痞子“小顺”年纪轻轻,自己却也要叫“哥”,杭文治心中多少有些憋屈。不过既到了这个地方,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躺在门口铁床上铺的男子一直没有起身,杭文治犹豫着,不知是否也要上前打个招呼。平哥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撇了撇嘴说:“他在睡觉,不用管他。”而黑子此刻则“哼”了一声,似乎对那人还存着些不满的情绪。
“哎呀,快开饭了吧?”平哥忽然吸了吸鼻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饭香。黑子的情绪更是大为好转,兴奋地搓着手道:“今天我得有加餐吧?”
“放心吧,肯定有你的。”阿山笑着说,“老张心是狠,但说话还是算数的。就凭你今天的表现,肯定有肉吃。”
小顺也跟着附和:“黑子哥那句话可真绝:给丫刺个笼子!哈哈,我一想到就乐。”
黑子得意地自夸道:“话绝是一方面,最主要是眼睛准。今天这帮新犯,人太多。我一眼就看出只有那个文身儿可以挑唆。怎么样,被我抢了个头彩吧?”
杭文治渐渐听出些味儿。原来入监时老犯们的言语欺凌竟是在张海峰的授意下进行的,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找出新犯中最“炸刺儿”的那个,然后杀鸡骇猴,给其他人一个下马威。只可怜那个文身男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