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三个故事 河豚毒 十一
十一
夜黑如墨,满汉楼里灯光隐约,孤独的身影在收拾着残局。媒体记者们有些追逐着离去的沈醉,有些急于采访愤怒的天野虎彻,没什么人在乎满汉楼……原本满汉楼就是这场比赛的小小配角,一间破旧的老餐馆,大家都很好奇两位名厨为何会为这间老餐馆起冲突。
陆雨岚仔细擦拭着地面上的泥水污渍,成百上千个脚印遍布每一个角落。她本来不必亲自做这种事的,但她让伙计们都回家休息了。沈醉胜了天野,就是Fugin得到了满汉楼的收购权,不几天沈醉的律师就会带着合同来了吧。
反抗了那么多年,陆雨岚也认了……其实她早就该认了,要不是她那么喜欢跟沈醉犯别扭,这间店也许已经在Fugin旗下发展得不错了,也不至于有今天这场纠纷。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再过几天这里就属于别人了,她把东西擦好收拾好,算是对这份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做最后的告别。
有人轻轻地敲门,陆雨岚懒得理,这个时候她只想一个人静一下,可那门外的人却像钻了牛角尖,没完没了地敲着。
陆雨岚不耐烦了,终于起身开了门。
大雨倾盆,沈醉疲惫地靠在墙边,像是从长途旅行中回到家的旅人,仿佛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过。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亮。
“你怎么……又回来了?”陆雨岚有些茫然。你不是胜利了得意扬扬地走了么?坐着你那辆豪华的奔驰车。你不该带着那帮为你叫好的记者去开发布会么?你不该找几个女明星陪着去开庆祝派对么?你本该载歌载舞,纸醉金迷,你回来干什么?
“我饿了,想吃碗面。”沈醉轻轻地笑着。
“下班了,关门了,歇业了,等你接了这个店,自己下面给自己吃吧。”陆雨岚想把沈醉给推出去。
“真是很想吃一碗面……那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做给我的面。”沈醉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陆雨岚竟然没能闪开,这一幕一如那个下雨的晚上,他们在一家高级餐馆里,客人都走光了,他们迎面相逢,沈醉在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头发,像是安慰一个孩子。
那是他们生命中最接近的一刻。陆雨岚抬起头,认真地在沈醉脸上寻找着,试图找到一点戏谑的表情,可她失败了。
陆雨岚靠在墙上,默默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沈醉,心说每个人都说这男人优雅,可吃面的时候就像个苦力汉子。
“不用吃得那么急,锅里还有,晚上也没别的客人了,一锅都是你的。”陆雨岚还是凶凶的。
“明天我就要走了。”沈醉的脸还埋在碗里。
陆雨岚哦了一声,又盛了一碗面放在他的手边。沈公子本来就是空中飞人,出现在新闻里的时候不是在巴黎就是在纽约,出门没什么稀奇的。
“等你回来这里就交给你了。”陆雨岚环视着老灶和厨房,“说实话,你接这个店比天野好,我以前跟你斗气,是我自己太幼稚了。”
“我和董事会说了,你在满汉楼里还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Fugin集团以后会在资金和宣传上给满汉楼支持,不会干涉这里的经营。”沈醉耸耸肩,“我没想接这个店。”
陆雨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对收购这种事懂得不多,但这种安排纯粹就是要支持她开店,这个计划原本是她请求那位父亲介绍的“未婚夫”给她的帮助。大哥你没搞错吧?你跟我斗了那么多年,就是要这个结果?
“为什么?”陆雨岚问。
“因为我不想让你太讨厌我呀。”
等陆雨岚反应过来的时候,沈醉已经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陆雨岚追出去问。
沈醉扶着木门停顿片刻,转过头来脸色如同门外的天气:“外面风大雨大,一会关好门窗,不要出来。”
“你别吓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醉忽然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眼神清澈得像个孩子:“我叫沈醉。”
“我知道你叫沈醉。”
“‘沈腰潘鬓消磨’的沈,‘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的醉。”
“你跟我拽什么文啊?”
“这次出门要很长时间,怕你忘了我。”沈醉一笑,关上了满汉楼的大门,咬破手指,把血色的符咒涂抹在那扇门上,巨大的禁制保护了整座满汉楼。
雨大得像是天空在恸哭,街灯不知何时竟然熄灭了,漆黑的雨幕中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整条街道之上。
“天野先生,回日本的航班取消了么?”沈醉对黑暗中看不见的敌人朗声说。
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了那张狰狞的脸,黑衣随着妖气的释放涌动着,触手般蔓延到了沈醉面前,如同毒蛇吐出血红的信子。他已经在这里等待很久了,像是蛰伏的狼蛛等待着食物。
“天真!”天野虎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你以为我在天野家的地位只是个厨师?”
“没有没有,我哪有这么天真呢?天野先生你要多了解我啊。我这人脾气不好,见到不顺眼的东西就会揍上去。而你又五行缺揍,我们该成为好朋友的!”沈醉活动着手腕走进大雨之中。
天野虎彻从腰间抽出一把银亮的日本长刀,如猛虎的利爪。大雨打落,刀刃凄厉地蜂鸣着,那一瞬间沈醉仿佛听到了百鬼夜哭。
沈醉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超越级别的妖气上的压制。如果只论厨艺,全盛时期的沈醉完全可以轻松超越天野,可此时已不是厨师间的较量,而是野兽之间的撕咬。妖物的世界本就残酷,强者会咬断一切反抗者的喉咙,喝干他们的鲜血!
天野的身体赫然扭曲后缩。这是一个普通人类无法完成的动作,将所有的骨骼蜷缩成一点,积蓄着怨毒的力量。杀意爆破,天野虎彻扭曲的身体猛地释放,电光直扑沈醉的双眼。
突刺!极致的突刺!那是一道不能被躲避的锋芒,无数雨点在空中被它刺穿成两半!眨眼之间已经离沈醉不足三尺!
沈醉咬紧了牙关,腰间猛转,手中的河豚毒挥出一道斩击。两道刃光在半空中撞击!天野的突刺和沈醉的斩击同时偏离了方向,可怜的铁铸路灯被波及,咔嚓一声断做两截,沉重的灯杆瞬间倒地,断口处火花四射。
沈醉大惊,何等可敬可畏的刀术,如攻城巨炮般无坚不摧,如果不是河豚毒的刀质远在虎彻之上,恐怕成两截的就是沈醉了。原来那么多年来,他自傲的资本不过是对食物的理解和这柄河豚毒,师父留给他的东西,他用了千年,可师父却已经不在了。
一击不中的天野虎彻尖声嘶吼,长刀微颤,刀光再次刺向沈醉胸前。沈醉犯了错误,他以为突刺是战场上最猛厉的攻击,一击不中必将远走,以便再寻良机,却没想到天野虎彻的突刺竟然有第二段!
刀势已经笼罩了自己周身,沈醉在刹那间做出了判断,向着刀光迎了上去。就在刀锋入眼的瞬间,他猛地低头,耳边一阵恶风扑过,刃光擦着发丝飞了过去。
险些就丧命当场!沈醉还没来得及庆幸,忽然听到身后天野虎彻的冷笑。
“还有第三段!”
此时的沈醉已经无从躲避,耳边刀锋响彻天际,如鬼哭狼嚎,他却再也无能为力。他闭上了双眼,即便是全盛时的自己,这一刀也绝躲不开的。
寒光闪落,黑色的血液飞入雨幕之中。
沈醉睁开双眼,天野虎彻已经退到了两丈之外,手腕处一道血痕缓缓开裂,滴着黑血。黑衣男子缓步踏雨而来,撑着一柄漆黑的雨伞,仿佛漫步于江南水乡的石板路上,一瞬间大雨声仿佛远离了他们。
“什么人?”天野虎彻眼中爆出凶光,刚才他本可致沈醉于死地,却没想到还有隐藏在附近的人。自己手腕处受了伤,可对方究竟使用的什么武器,用的什么咒术,他根本没看清,能看清的只有那人挺立于雨中的身躯,和那把如穹庐般的大伞。
天野虎彻尖啸一声,身体再次扭曲到了极致。
“小心!”沈醉大声提醒,但已经晚了。天野整个人化作一道夺命的刀光,刺向那个撑伞的黑衣男子。
第一道突刺,只差一寸便刺中那人的伞边。
第二道突刺,却差了一尺!
第三道突刺,天野虎彻已经丧失了控制,将全身的妖气悉数释放刺了出去。
伞下的男人,伸出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将那摧枯拉朽的刀刃夹在了指尖。
天野大惊,用尽全身气力却丝毫不能抽动刀刃半分!三道突刺,不仅被人轻易地躲了过去,刀也被人夺住,却连那人的脸都没有见到!
天野从心底的黑暗中升起一股无法躲避的恐惧。
“能正面躲开我这三段虎噬的世上只有三个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伞中一道火光闪过,飘出一口香醇如烈酒的烟雾……
“1598年,是我杀了你父亲,再来,就连你也留在这里别走了。”伞下的人轻描淡写地说。
“不可能!”天野虎彻如同见到死神站在自己面前,“不可能!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他哀号了一声,仿佛受了伤的野兽,放开了手中的刀,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街口。
“魔鬼!魔鬼!魔鬼啊!”恐惧的吼声震动着古老的长街。
黑伞扬起,白起淡淡地端详着手中的刀,眼中浮出两抹万古不融的深蓝。
“他……认识你?”沈醉吃惊地问。
“否则为什么我从不见他呢?”白起拉开身边的车门,老式的奔驰车,银亮的方向盘和仪表台,“上车吧,我送你。”
暴雨中路上人迹罕见,车很快就到了郊外,所经过的路面带起两片波浪拍向水泥路崖,像一条冲锋舟,冲破巨浪从城市中逃离,向着天边层叠的群山驶去。
音响里反复循环着一首老歌,罗大佑的《海上花》。
是这般柔情的你
给我一个梦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地荡漾
在你的臂弯
是这般深情的你
摇晃我的梦想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垠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
“1964年产的奔驰普尔曼600,汽车设计业的巅峰之作,大夫你的藏货也真是上等啊,用它为我送行,太可惜了啊。”沈醉抚摸着棕黄色的真皮座椅由衷赞叹,眼中却渐渐地黯淡下去。
远处雷云滚滚,闪电纠结如球那样逼近,追着这辆狂奔的老车。世人中没几个人见过这般盛大的雷霆,仿佛把天空都要撕裂。那就是天道的狱雷,它找上了沈醉。
白起所说的贯髓针最致命的后遗症就是,它会引来天道的狱雷,它将妖物的潜力全部激发出来,妖物就再也无法隐藏在天道之外。
这才是今夜狂风暴雨的真正原因。
“当年买了七八辆,没什么可惜的。”白起递过一盏装满琥珀色液体的水晶杯。
沈醉慢慢地嗅着酒香,仿佛恢复了一点活力:“五十年陈酿的麦卡伦威士忌,白大夫真是懂我啊……如果配上一支好雪茄那就死而无憾了。”
话音未落,眼前多了一支高希霸的黑金雪茄,递来雪茄的白起照旧面无表情。沈醉微微一笑,吸了一口雪茄,再小啜了一口酒,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汽车左转右转,在一片群峰环绕之间的洼地里停下。
“真是好地方,群山气聚之所在,花草树木都要比别处茂盛得多。如果是天明雨晴来的话,肯定能看到怡人的美景。我很开心在这里不为人知地消失掉。”沈醉看了一眼后方的狱雷,“快来了哦,大夫您还是赶快走吧。”
“不后悔么?支付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其实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呢?爱她么?千年老妖和花季少女去教堂结婚,在神的见证下约定一生?可我做不到啊,我只希望她偶尔在午睡的时候梦到我,会觉得有点难过,就够了。”沈醉轻声说,“回想这么多年来,自从我失去了师父,其实一直在找埋葬自己的地方。最后我终于找到了。”
“你是说这里?”
“不,我把自己埋在那个女孩的心里啦……她的心里很温暖。”
“你曾说你也不知道自己爱不爱陆雨岚,现在快要死了,想明白了么?”
“当然是爱咯,以前嘴硬不愿意承认而已。”沈醉抽了口雪茄。
白起拿起大伞下了车。
“大人!为你的蓬莱干杯!”沈醉摇下车窗,高举酒杯,“再见,哦不,永别了!”
白起转身离去,狱雷降下,天地苍白。
最后一刻沈醉舒适地靠在座椅上,品着琥珀色的美酒,笑得像个孩子,眼神清澈如许。